那条由青石铺就的廊道两侧,森然伫立着数百具冰冷的“影绾”。
她们静默无声,仿佛一支跨越了时光的军队,从三岁稚童的天真烂漫,到豆蔻少女的青涩懵懂,再到及笄成人的风华绝代,每一具傀儡都穿着不同年代的华美服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生命轨迹。
苏绾的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她伸出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一具与她年岁相仿的傀儡那毫无生气的面颊。
触感冰冷如铁,可就在指尖滑落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自指腹传来。
她猛地缩回手,惊愕地看到,那傀儡紧闭的双眸眼角,竟渗出了一滴暗沉的、宛如水银的金属泪珠。
泪珠滚落,滴在她的掌心,那彻骨的冰冷竟在接触皮肤的刹那,化作了一股灼人的温热。
“她……在哭?”苏绾失神地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整条廊道,那数百具姿态各异的傀儡,仿佛都在这一刻,于寂静中流淌着无声的悲泣,“她们……都在哭。”
这诡异而悲伤的一幕,让空气中的怨念几乎凝为实质。
陈九陵的眼神锐利如鹰,他看似不动声色,袖中的手指却悄然一捻,将一块焦黑的、承载着他前世最沉痛记忆的碎片藏得更深。
那是他在漫天风雪中,签下那份割地退兵诏书时,滴落于御案的帝王之泪。
或许,这极致的悲恸,能与此地的怨念产生某种共鸣,成为破局的关键。
廊道的尽头,第三道厚重的石门横亘于前。
门楣之上,一行深刻的字迹仿佛淬着寒冰:“若替罪者本不愿活,你是否终止其痛苦?”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绾紧绷的神经上。
她想起了传说中妹妹的“病弱”,想起了那些关于替身的只言片语,一种被愚弄和欺瞒的愤怒与无力感瞬间将她吞噬。
她几乎是嘶吼出声:“我没有权利决定任何人的生死!无论是谁!”
话音刚落,脚下的青石板传来一阵细微的“嗡”鸣。
一根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感应丝被她决绝的言语所引动。
“不好!”陈九陵脸色骤变。
“轰隆隆——”
四周的墙壁应声裂开,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孔洞。
那数百具原本静立的“影绾”傀儡,在同一时刻,整齐划一地抬起了手臂,掌心机关翻转,露出淬着幽蓝光芒的毒针!
咻!咻!咻!
破空声尖锐刺耳,数十根毒针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直扑失神的苏绾。
电光火石之间,陈九陵一步横跨,将苏绾死死护在身后。
他低喝一声,真气鼓荡,瞬间运转起秘法“磐石守意”,封锁周身经脉,避开了心、脑等所有致命要害。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入肉声响起,三根毒针尽数钉入他的肩胛与后背,墨绿色的毒素迅速蔓延,但他凭借强横的修为硬生生将其压制在毫厘之间。
然而,更多的傀儡已经举起了手,下一波攻击蓄势待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
那是个身穿灰布短打的孩童,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刻刀,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在地面与墙角的感应丝网络中穿梭,手中刻刀上下翻飞,“铮铮”几声脆响,几根最关键的感应丝应声而断。
漫天毒针的攻势为之一滞。
是静音童!
他没有回头,也无暇解释,而是转身冲到一面墙壁前,用那柄锋利的刻刀在石壁上奋力疾书,笔画凌厉,入石三分:
“真影绾,三岁病亡。苏母为保双脉传承不绝,命公输玄秘造替身。此坊所有‘她’,皆无灵魂。唯最后一具,沾染苏母临终遗血,方生出一缕执念——想见姐姐。”
短短数行字,却如惊雷贯耳。
陈九陵盯着那行字,背后的剧痛仿佛都已麻木。
他瞬间明白了那滴温热的金属泪,明白了这满室傀儡的悲哀从何而来。
它们不是冰冷的杀人工具,它们是那位母亲绝望的祈求,是她留给女儿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残忍的一道保险:只有真正能理解“替罪”之痛,能对一个“替代品”生出怜悯而非杀意的人,才有资格找到并毁掉那万恶之源——国殇炉!
他的目光越过静音童,投向前方缓缓浮现的第四道门。
门上的问题更加诛心:“若你能换她活着,愿否承受她一生苦难?”
这一次,苏绾沉默了,泪水无声滑落。
陈九陵却迈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支随身携带的狼毫,蘸上自己伤口渗出的毒血,在那门旁的答卷石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字:
“我换。但不是替她受苦,是带她走出地狱!”
字迹中的杀伐与决绝,几乎要破石而出。
当他将答卷投入凹槽的瞬间,门内没有传来机关开启的声响,反而是一声穿云裂石的凄厉哀鸣!
“轰——”
整个傀儡坊剧烈震动,地面中央一块巨大的石碑拔地而起,石面之上,无数裂痕交错,竟扭曲成一张巨大而痛苦的人脸。
那声音,正是从这碑灵口中发出:“说得好听!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又有谁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当这个替身?!”
碑灵的怒吼,是无数替罪者怨念的集合。
它引动了整个工坊最深层的防御机制,墙壁、地面、穹顶,无数暗格开启,成千上万的千机弩箭矢在机括声中对准了众人,杀气瞬间沸腾!
“快走!”静音童嘶哑地叫了一声,这是陈九陵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声音。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倒身边一具最为高大的成人傀儡,将其挡在陈九陵和苏绾身前。
“噗嗤!”
密集的箭雨瞬间覆盖了他所在的位置。
瘦小的身躯被数十根弩箭贯穿,牢牢钉在地面上。
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他用那柄刻刀,以最后的气力,在自己身下的石板上,刻下了五个字——
“泪晶共振频。”
陈九陵瞳孔骤缩。
泪晶……共振频率!
他猛然醒悟,这碑灵的怨念启动了最终的杀阵,而破解之法,不在于武力,而在于共情!
必须让所有傀儡,听到那份深埋于此地的、“真正的悲伤”,才能中断这由怨念驱动的杀戮循环!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住身边那具流泪的少女傀儡,猛地划开自己的掌心,将滚烫的鲜血用力抹在傀儡眼角那枚暗淡的泪晶之上。
同时,他闭上双眼,神念沉入识海,引动了那门玄之又玄的“武意通玄”,将袖中那枚封存了前世最深沉记忆的碎片彻底激活!
下一刻,一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悲恸,如决堤的洪流,疯狂注入那枚沾血的泪晶之中——
那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年轻的帝王萧承煜,抱着自己被敌国作为筹码而惨死的亲妹妹冰冷的尸体,一步一叩首,跪行于三军之前。
江山与亲情,孰轻孰重?
他选择了江山,签下了那份退兵诏书,也永远失去了那个最崇拜他的妹妹。
那份撕心裂肺的悔恨与悲恸,是帝王之哀,是兄长之痛,更是倾尽天下也换不回的遗憾!
嗡——
泪晶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道无声的哀音,如潮水般向整个傀儡坊扩散开来。
奇迹发生了。
所有举起手臂、即将发射第二轮弩箭的“影绾”傀儡,齐齐一颤,然后缓缓放下了手臂,低头垂首,仿佛在为那位异世的帝王,也为她们自己从未有过的生命,举行一场盛大的默哀。
悬于空中的万千弩箭,失去了动力,叮叮当当地跌落在地。
碑灵的怒吼也戛然而止,那张痛苦的脸庞渐渐隐去。
最后一道门,在寂静中,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间简朴的密室。
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神功秘籍,只有中央的一座石台,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古朴的书卷——《影录残卷》。
苏绾颤抖着走上前,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翻开了书卷。
首页的字迹,是她母亲的笔迹,温柔却又带着无尽的悲凉:“真影绾,生于癸亥年冬月十七,卒于三岁寒夜。此后诸形,皆为赎罪之器。”
一行清泪,终于从苏绾的眼角滑落。
真相如此残忍,原来她一直以为在某个角落受苦、等待她去拯救的妹妹……从来就没有活过三岁。
陈九陵走到她的身边,看着满堂垂首、仿佛拥有了灵魂的傀儡,声音低沉而坚定:“但现在,我要让她‘活’一次——以她的名义,掀了这套吃人的规矩。”
苏绾闻言,含泪点头。
她擦干眼泪,似乎是想从这本残卷中找到更多线索,手指不受控制地翻到了书卷的末页。
在那里,她并未看到更多关于妹妹的记载,也没有发现国殇炉的线索。
书页的最后,仅仅是夹着一张薄薄的、已经泛黄的图纸。
图纸上的线条繁复而诡异,勾勒出的结构不似机关,更不似阵法,反而像某种……活物的经络与脏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纠缠、共生。
苏绾看不懂,但一种源于血脉的、本能的恐惧,却让她浑身冰冷。
陈九陵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目光落在那张图纸上。
只一眼,他这位曾经的帝王,便从那扭曲的线条中,嗅到了一股比国殇炉本身更加邪恶、更加亵渎生命的气息。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停留在图纸的中央,那里用朱砂描绘了两个紧密相连、仿佛心脏的符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