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山岚钻进草屋时,陈九陵正用指节轻轻叩苏绾的额角。
她的皮肤烫得惊人,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唇瓣开合间又溢出那半句重复了七遍的呓语:“龙睁眼了......它在找头......”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沿着她腕脉上的青络慢慢摸上去。
经脉里没有阴寒的鬼气翻涌,倒是像缠着团乱麻——神识被某种丝线绞住了。
陈九陵想起昨夜飞鸢使那道符纸擦过她太阳穴时,自己握枪的手都在抖。
现在想来,那符纸或许根本不是攻击,是钩子。
“陈小友。”
身后传来玉虚子的干咳。
玄清门主的道袍沾着草屑,怀里还抱着半卷泛黄的《地脉纪略》。
他指尖划过卷中朱批,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龙首镇心,目照幽冥,口吞怨气,爪裂山河,尾搅地渊’——五骸分镇,方成‘五狱镇龙局’。”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浸着冷汗,“若有一处崩解,龙魇即生。”
“龙魇?”陈九陵反手将苏绾的手塞进被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娃娃。
“专啃执念的恶种。”玉虚子的指甲掐进书脊,“我玄清门镇过三次龙魇,每次都要折半门弟子......”
话音戛然而止。
草屋木门“哐当”撞在墙上,冷风卷着血腥气灌进来。
老瘸子佝偻的身影堵在门口,柴刀上还沾着晨露般的血珠——不是他的,是门槛边那只花母鸡的。
他赤着脚踩在泥地上,脚趾抠进土缝里,双眼红得像浸了朱砂,喉间发出濒死野狗的呜咽:“还我头颅......还我头颅......”
陈九陵起身时带翻了火盆,炭灰簌簌落在苏绾发间。
他单手抄起靠在墙角的破阵枪,枪尖却在离老瘸子咽喉三寸处顿住——这老人的气息乱得离谱,像被人往经脉里塞了把碎玻璃。
柴刀带着风声劈下来时,他侧身避开,反手扣住老瘸子手腕。
“武意通玄”顺着相触的皮肤钻进去。
识海“轰”地炸开血色。
陈九陵看见千年前的暴雨夜:青石板祭坛上,黑袍巫祭手持青铜钺,钺刃映着他癫狂的脸。
祭坛中央盘着条石砌的巨龙,龙首高昂,龙须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巫祭突然跪下来,额头砸在石板上:“王上,末将替您斩了这孽障的头!”青铜钺落下的瞬间,龙首双眼迸出幽光,直刺进巫祭的识海——那是陈九陵在苏绾梦里听过的,龙魇的低语。
“啊!”他猛地抽手,掌心裂开三道血口。
阴寒顺着伤口往骨头里钻,耳边全是冤魂的哭嚎,像有无数只手在扯他的魂魄。
但就在剧痛里,他感觉指尖有什么东西“铮”地凝成——半寸漆黑的刃,比破阵枪的枪尖还利三分。
老瘸子的柴刀“当啷”落地。
他脖颈处浮起道几乎看不见的灰线,被那道黑刃割断的刹那,老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软下去。
“你刚才......割断了什么?”玉虚子的声音在发抖,他蹲下身,用道袍下摆去擦老瘸子额角的汗,却见老人眼角淌出黑血。
陈九陵甩了甩发麻的手,那半寸黑刃已经消失,但掌心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他望向仍在颤抖的苏绾,喉间泛起铁锈味:“不是刀能伤的东西。
是怨念织成的链。“他蹲下来,用拇指抹掉苏绾唇边的冷汗,”这龙魇不杀人,专啃执念。
谁心里有债,它就钻谁的梦。“
“那现在怎么办?”玉虚子扯下腰间的降魔杵,杵尖泛着青黑。
“所有人闭目静坐,不得交流过往。”陈九陵抓起案上的《陵谱》残页,罗盘在他掌心转得飞起来,“龙魇要找头,说明’龙首镇心‘的封印松了。
我得去地宫查查五处震源——“他突然顿住,残页上的朱砂标记与罗盘上的星轨重合,”五点震动,全在历代墨氏守陵人的殉葬所。“
“墨氏?”玉虚子的瞳孔缩成针尖,“那老瘸子......”
“是墨氏血脉最后传人。”陈九陵把苏绾的手塞进玉虚子怀里,“看好她,别让她再开口说梦话。”他抓起破阵枪往外走,晨雾里传来他低哑的叮嘱,“若我半个时辰没回来......”
“陈小友!”玉虚子喊住他,“地宫第三区’盲瞳殿‘,传说埋着地龙双目。
我昨夜翻到卷末批注——“他从怀里摸出片烧焦的纸角,”那殿里的魂灯,灯油掺的是人脑灰烬。“
盲瞳殿的石门是被陈九陵用枪尖挑开的。
霉味混着腐肉味涌出来,七盏魂灯在供桌上摇摇晃晃,六盏灭着,只剩最中间那盏勉强燃着豆大的光。
供桌后缩着个哑灯女,她的嘴被线缝着,见有人来,颤抖着举起火折子,给灭了的魂灯一一续火。
陈九陵蹲下来,用枪尖挑起灯油碗。
油面浮着些细碎的白渣,他凑近些闻——确实有焦糊的脑浆味。
供桌下蜷着具抱婴的骸骨,女人的臂骨还保持着护在孩子头顶的姿势。
他伸手摸上那具骸骨的脊椎,“武意通玄”瞬间翻涌。
识海浮现出百年前的画面:守陵人握着菜刀冲进偏房,他的妻子正哄着襁褓里的孩子。
女人看见刀光时笑了,把孩子往他怀里塞:“阿郎,它说只要杀了我们,就能让你见着阿爹......”守陵人刀抖得厉害,刀尖戳进妻子心口时,他哭着喊:“我梦见龙目醒了!
它说要吃活人眼睛......“
陈九陵的拳头砸在供桌上。
骸骨被震得散了架,他却看见女人脊椎骨上刻着行小字:“每百年,龙魇逼守陵人自毁全家,以此喂养怨气。”
“这不是守护,是献祭!”他低喝一声,反手用枪托砸向灯座。
暗格里掉出枚玉瞳,表面刻满符咒,凑近能听见细微的龙吟。
当陈九陵攥着玉瞳冲出地宫时,晨雾已经散了。
村落中央的老槐树下,老瘸子被无形之力拖着往地穴口走。
他的脖颈凸起鳞状纹路,四肢扭曲成反关节的角度,嘴里发出非人的嘶吼:“头......龙头......”
“第五片残片唤醒了封印裂痕......”墨无归的虚影从地穴里浮出来,青铜龙角冠上沾着泥,“只要取回龙头,我便可送它安息。”
陈九陵站在原地没动。
他望着老瘸子被拖得越来越近的脸——那上面还留着昨天给孩子们分糖时的笑纹。
他又低头看手里的玉瞳,符咒缝隙里渗出黑血般的液体,滴在地上滋滋冒烟。
“你说它是神龙?”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锈味,“可它吃的,是百姓的命。”
玉瞳摔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并不大。
但整座山脉突然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下翻身。
地穴口的泥土开始簌簌往下掉,老瘸子的嘶吼戛然而止,被拖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陈九陵转身往草屋跑时,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雷声。
他推开木门的瞬间,听见苏绾在榻上发出轻哼。
她的睫毛还在颤,指尖无意识地抓着被角,嘴里却不再呢喃“龙睁眼了”——换成了句更清晰的话:“陈九陵......地穴......”
山雨来得比他预想的快。
第一滴雨砸在瓦当上时,陈九陵正攥着苏绾的手往地穴口跑。
回头望去,村落边缘的地穴口已经塌陷出条幽深的通道,像只突然睁开的眼睛,正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