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陵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在唇齿间。
坠落时的失重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的胃,怀里的苏绾轻得不像话,体温透过衣料渗进来,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听着风声在耳畔呼啸成刃,想着上一次这样抱着她还是在西夏王陵——那时她被尸毒侵蚀,也是这样安静得让人心慌。
“砰!”
落地的震动比想象中轻。
陈九陵踉跄两步,鞋底碾过青石板的触感让他猛地抬头。
柳丝垂落如帘,远处白墙青瓦的屋檐翘角挑着晚霞,穿大楚窄袖短褐的百姓提着竹篮从巷口走过,发间的银簪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
有孩童举着糖画跑过,糖稀的甜香混着河岸边的槐花香钻进鼻腔——这分明是大楚年间江南水乡的清明景。
可陈九陵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比昨日深了两道,鬓角竟有银丝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更诡异的是,那些提着竹篮的百姓走到他三步外便突然顿住,像被无形的线扯住了脚踝,一个个瞪圆眼睛后退,竹篮里的青菜滚了满地也无人去捡。
“妖物!”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潮水般退开,连那举糖画的孩童都哇地哭着扔了糖人,糖稀在青石板上拉出黏腻的痕迹。
识海里突然响起回音狐残留的声波,带着电流般的刺响:“坐标错乱......此地非真。”
陈九陵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正要检查苏绾的脉搏,天际突然炸响铜锣声。
“盛世永昌,疑者雷殛!”
穿玄色官服的身影踏空而来,腰间玉佩随着动作叮当作响——那是大楚三品幻城令的官服,可对方的眼白泛着死鱼般的灰,嘴角扯出机械的笑。
陈九陵看着他手中的铜锣,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玄清门密室里见过的傀儡机关:关节处露出的铜片在暮色里闪着冷光。
“妖言惑众者,当诛。”幻城令的声音像破了音的唢呐,铜锣再次震响。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
路边一个抱着竹简的书生突然开口:“可...可我祖父说过,大楚有电灯......”他话音未落,天际劈下一道金雷,青紫色的电弧精准劈在他头顶。
书生的身体瞬间焦黑,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只余下一缕焦糊味在空中飘散。
陈九陵的呼吸骤然粗重。
他死死攥住苏绾的手腕,感受着那细弱却稳定的脉搏,喉结滚动两下——这幻境的规则比他想的更狠:怀疑即死。
“绾绾,委屈你了。”他扯下影旗残片,指尖在旗面划出血痕。
影旗发出嗡鸣,残阵展开的刹那将苏绾裹成一团虚影。
归心意在识海流转,他的气息像滴进深潭的水,瞬间隐匿得干干净净。
市集里的百姓又开始机械走动,捡起地上的青菜,捡起被扔掉的糖画,仿佛方才的焦尸从未存在过。
陈九陵垂眸看自己染血的指尖,突然注意到街角的旧物摊。
那面铜镜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镜面裂成蛛网,却清晰映出他的模样:黑色外套的金属拉链闪着冷光,左脸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泛着淡红——这是穿越时被时空乱流割出的伤,在幻境里竟未被篡改。
他的手指刚触到镜背,武意通玄的灼烧感便从掌心窜上脊椎。
“镇北军·承煜”六个刻字在镜背浮现的刹那,校场的喊杀声炸响在识海。
他看见自己(或者说萧承煜)跨在玄铁马上,银甲被日光镀成金,十万镇北军举矛齐呼“将军”,矛尖的寒光连成一片雪原。
“客官要买镜子?”
沙哑的声音让陈九陵猛地抬头。
摊主是个白发老汉,穿着粗布短打,正机械地翻着竹简诵读《安魂经》。
可当陈九陵盯着他眼角那颗朱砂痣时,记忆如潮水涌来——这是当年镇北军的伙夫老五,三年前在漠北追剿马匪时,为救他掉进冰窟,尸体泡了七天七夜才捞上来。
“老五,你不该死在井底。”陈九陵压低声音,指腹重重按在镜背的刻字上,“你该死在沙场,死在我萧承煜的军旗底下。”
老汉的手指突然抖了一下。
竹简“啪”地掉在地上,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将...军?”
幻城令的铜锣声再次炸响。
陈九陵眼疾手快捞起铜镜塞进怀里,转身消失在巷口。
他能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不用看也知道,老五的清明触怒了幻境规则。
废弃学堂的破门在风里吱呀作响。
陈九陵踩着满地焦木,在房梁下的瓦砾堆里翻找。
当那只烧焦的童鞋出现在指缝间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滞:鞋面上的绣花只剩半朵,鞋跟处还钉着防止磨脚的铜片——这是苏绾幼年时的物什,她曾说过,灭门夜她就是穿着这双鞋从火场里爬出来的。
他将童鞋贴在胸口,闭眼催动武意。
火光在识海炸开。
他看见七岁的苏绾,小脸上沾着血和灰,哭着往倒在血泊里的女人身边爬。
女人穿着古墓派的月白道袍,手里还攥着半块机关图。
黑衣人的刀光劈下来时,苏绾的指甲在青石板上抓出五道血痕,那只童鞋就是那时被踩进火里的。
“咳!”
现实中传来轻咳。
陈九陵猛地睁眼,就见苏绾的睫毛在颤动,发间那朵干枯的海棠无风自动,花瓣上凝出细小的水珠——是她的泪,透过幻境规则渗了出来。
“你们忘了的,我们替你们记得!”陈九陵低吼一声,归心意如狂潮翻涌。
破阵矛的矛尖裂开蛛网般的细纹,可他心口却腾起一股暖流,像有团火在烧,烧得他眼眶发烫。
百米外的茶棚里,一个绣娘突然撕了手里的《安魂经》,捂着脸哭出声;街角的老木匠扔掉刨子,跪在地上用额头撞青石板,嘴里喊着“阿娘,我不该信他们说你是妖”;方才被雷劈的书生焦黑的尸体突然动了动,指尖缓缓抠进泥土里。
夜幕降临的时候,陈九陵背着苏绾登上钟楼。
万家灯火像撒在黑丝绒上的星子,可每盏灯后都是空洞的眼。
远处高台之上,萧承昀立在血丹的投影里,手中玉珏流转着幽光,仿佛在俯瞰自己编织的“盛世”。
陈九陵摸出影旗底端的青铜齿轮,齿轮边缘还沾着他和苏绾的血。
他将齿轮对准钟楼横梁上的机关孔,低声道:“绾绾,再信我一次。”
齿轮转动的瞬间,钟声轰鸣。
第一响震落瓦当上的积灰,第二响惊飞檐角的乌鸦,第三响时苏绾的手指动了动,第四响她的睫毛颤得更急,第七响时陈九陵看见她眼角有泪滑落,第八响那滴泪坠在齿轮中央的凹槽里,第九响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震荡时——
地面突然轻颤。
一座半透明的小城虚影从地下浮起,青瓦白墙的轮廓与幻境重叠,却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
“唯有双魂之泪,可落我掌心。”
苍老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陈九陵抬头,就见心锚守立在虚影城楼上,怀抱的微缩城池泛着暖光。
老人的目光扫过陈九陵怀里的铜镜、烧焦的童鞋,最后落在苏绾脸上:“你,准备好了吗?”
话音未落,心锚守的身影开始变淡。
陈九陵刚要开口,就听见他说:“三物归位......”
余音消散在夜风里。
钟楼的铜钟还在轻晃,陈九陵低头看苏绾,她的泪正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淌,烫得他心口发疼。
远处高台的血丹投影突然剧烈震颤,萧承昀的金瞳里闪过一丝慌乱——这幻境,要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