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晨光带着雪的清冽,透过窗棂照在知青点的土墙上,把“福”字映得发红。
苏瑶系着新做的蓝布围裙,正蹲在灶前烧火,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声响,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锅里炖着队里分的腊肉,油香混着葱姜的味道,在屋里漫开来,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尖。
“饺子馅调好了没?”赵建军扛着捆松枝进来,枝桠上还挂着未化的冰棱,“张婶说烧松枝过年,来年日子能像松针一样旺。”
他把松枝塞进灶膛,火星子“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眉眼发亮,“我刚去村口转了圈,家家户户都贴了春联,就咱们的最气派!”
林晓燕正往门框上贴春联,红纸金字是陆逸尘写的,笔锋清劲,“春临大地繁花绽,福满人间喜事多”,每个字都透着股精气神。
她踮着脚调整横批,鼻尖冻得通红:“陆知青这字真好看,比公社供销社卖的印刷联强多了!”
陆逸尘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叠新剪的窗花,有胖娃娃抱鱼,有喜鹊登梅,剪得栩栩如生。
“苏瑶剪的,”他把窗花往窗上贴,声音里带着笑意,“她说这样才有年味儿。”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往灶里添了把柴:“还是你教得好,上次你说剪喜鹊要让尾巴翘起来才精神。”
说话间,张婶领着狗剩和丫蛋来了,篮子里装着刚蒸的枣馍,圆滚滚的馍顶上嵌着红枣,像颗颗小红灯笼。
“给你们送年馍,”张婶把馍往桌上摆,“俺家柱子非要跟来,被他爹按住了,说让老师们清净过年。”
狗剩往苏瑶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孩子攒了半个月的功夫。
“这鞋真暖和。”苏瑶把布鞋往脚上试了试,大小正合适,鞋底还纳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
丫蛋凑到陆逸尘身边,举着支红绸花:“陆老师,俺娘说给您戴花,新年讨个好彩头。”他笑着低下头,任由丫蛋把花别在棉袄扣上,惹得大家一阵笑。
正午时分,太阳难得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了层金。
知青点的院子里摆了张方桌,赵建军搬来条长凳当座,林晓燕铺上块红布。
把炖好的腊肉、炒好的白菜、蒸好的枣馍一一摆上,最后端上一大盆饺子,白胖的饺子在盘里挤挤挨挨,像群快活的胖娃娃。
“咱也没啥好酒,”赵建军往四个粗瓷碗里倒了点红薯酒,酒液浑浊却带着甜香,“就用这酒敬咱自己,敬这集体过的第一个年!”
陆逸尘举起碗,目光扫过每个人:“也敬乡亲们,敬孩子们,敬这踏实的日子。”
苏瑶的酒刚沾唇就呛得咳嗽,陆逸尘赶紧给她递过块枣馍:“慢点喝,这酒烈。”张婶在旁边笑着说:“小苏这是没喝过咱乡下的酒,后劲大着呢。”
狗剩捧着碗饺子,吃得满嘴是油,含糊不清地说:“比俺家的好吃,苏老师调的馅香!”
正吃着,王支书拄着拐杖来了,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两挂鞭炮。
“给你们添个热闹!”他往桌上放了瓶烧酒,“公社奖励的,咱分着喝。”他看着满桌的菜,眼睛笑成了条缝,“看来你们这年过得不错,比我这老头子强。”
赵建军赶紧给支书倒酒:“您可得多喝几杯,这都是托您的福。”
王支书摆摆手:“是你们自己争气,秋收带头干,教孩子用心,这村里的日子,就该这样热热闹闹的。”
他喝了口酒,突然说:“开春给你们知青点盖间新厨房,现在这灶太矮,烧火费劲。”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大家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陆逸尘给孩子们讲城里的年俗,说有舞龙舞狮,有猜灯谜,还有放不完的烟花。
狗剩瞪着圆眼睛问:“比咱村的扭秧歌好看吗?”他笑着说:“各有各的好,咱们的秧歌有劲儿!”
苏瑶和林晓燕坐在屋里纳鞋底,张婶在旁边教她们绣花样。
“这并蒂莲得用金线绣才好看,”张婶捏着针示范,“当年俺嫁柱子爹,就绣了对并蒂莲鞋垫,他揣了一辈子。”
林晓燕的脸红了红,偷偷看了眼院子里的赵建军,手里的线缠错了好几回。
傍晚时分,赵建军搬出鞭炮,在院子里摆成个“喜”字。陆逸尘划着火柴,引线“滋滋”地冒着火星,大家赶紧捂住耳朵往后退。
“砰——啪——”鞭炮在雪地里炸开,红纸屑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红绒毯。狗剩和丫蛋追着纸屑跑,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暮色渐浓时,张婶带着孩子们回家了,王支书也被家里人叫走吃年夜饭。知青点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户,在雪地上映出温暖的圈。
赵建军把剩下的红薯酒倒进锅里,煮了锅甜酒,里面放了红糖和红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来,喝碗甜酒暖暖身子。”他给每个人盛了碗,酒液里飘着红枣,甜香扑鼻。
林晓燕喝着酒,突然红了眼圈:“俺想俺娘了,往年这时候,她总给俺梳辫子,说过年要扎红头绳。”
苏瑶握住她的手,把自己头上的红绳解下来给她戴上:“这样就像在家里了。”
陆逸尘从屋里拿出本相册,里面是他带来的家人照片。有祖母坐在绣架前的样子,有父母在单位门口的合影,还有他小时候戴着红领巾的照片。
“我祖母说,过年就是要团圆,人不在一块儿,心在就行。”他指着照片里的老宅,“院里有棵石榴树,夏天开花红得像火,秋天结的果子甜得很。”
苏瑶也拿出母亲寄来的全家福,照片上弟弟高了不少,父亲的背却好像更驼了。
“我娘说,等开春就给我寄新布,让我做件花衬衫。”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她说乡下太阳毒,花布耐脏。”陆逸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话,却让她觉得格外安心。
守岁时,四个人围坐在炉边,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说着各自的家乡事。
赵建军说他老家的庙会,有耍猴的,有卖糖画的,他小时候总缠着父亲买个孙悟空;林晓燕说她娘做的酱菜,能就着窝窝头吃三碗饭;陆逸尘说江南的年糕是白米做的,蘸着白糖吃,甜得能粘住牙。
苏瑶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虽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的乡音,此刻的心却贴得格外近。
就像这炉里的火,柴是各处捡来的,却能烧出一样的暖。
凌晨的钟声敲响时,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像在为新年喝彩。
陆逸尘往炉里添了块新煤,火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红。“新的一年,”他看着大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咱们把日子过得像这炉火,旺旺的!”
“对!旺旺的!”赵建军举起空碗,“来年多打粮食,多教学生,多……多攒点钱!”
林晓燕笑着说:“还要给苏瑶和陆知青说门好亲事!”苏瑶的脸一下子红了,往她怀里塞了块枣馍,堵住了她的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院子里的红纸屑,像撒了满地的碎金。
苏瑶靠在炉边,听着身边的欢声笑语,突然觉得,这个集体过的第一个年,虽然没有家人在侧,却有着别样的温暖。
原来团圆不一定要在故乡,只要身边有牵挂的人,有共同的期盼,在哪都能过出年味儿。
就像这炉里的火,就算添柴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也能烧出一样的热,暖透这漫长的冬夜,照亮往后的日子。
天快亮时,大家才回屋睡觉。苏瑶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起的鸡鸣,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知道,这个年,会像炉边的余温,在记忆里焐很久很久,成为往后岁月里,想起就觉得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