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十九:旧衣返魂
街角那家时光橱窗,是近两年才火起来的古着店。门头刷着米白色漆,边缘掉了点漆皮,倒添了几分旧意,挂着块黄铜牌子,刻着店名,风一吹就叮当作响,像老座钟的摆锤。店里头挤挤挨挨挂着各式旧衣裳,玻璃柜里还摆着些旧丝巾、铜纽扣,墙角堆着个老式樟木箱,开盖时能飘出股子木头混着樟脑的味儿。
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雪白雪白的,领口还绣着朵小梅花;也有带着垫肩的呢子大衣,深褐色,摸着厚实,袖口磨出点毛边,反倒显出些故事感。店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姑娘,叫晓棠,说话轻声细气的,总笑着跟顾客说:这些衣裳都有故事,穿在身上,像接了段旧时光。
来买衣裳的多是爱怀旧的年轻人,姑娘们爱试那件藕粉色旗袍,领口镶着细白边,料子软乎乎的;小伙子们总围着件军绿色旧夹克转,铜拉链擦得发亮。可这阵子,晓棠却犯了愁——总有人攥着衣裳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上周有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姑娘,红着眼圈来退旗袍:晓棠姐,这衣裳我穿不得。她说上周买了那件藕粉色旗袍,头天穿去咖啡馆看书,没缘由就掉泪,看啥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夜里更邪门,做梦总看见个梳发髻的女人,坐在窗边叹气,窗户外头是老槐树,那女人手里还攥着块手帕,她压根不认识那女人,可梦里的怅然劲儿,醒了还搁在心里。
没过两天,又来个小伙子,把那件军绿色夹克往柜台上一放,眉头拧得紧紧的:这夹克邪门得很。他说自己平时脾气温和,连吵架都不会,可穿这夹克两天,跟人起了三回冲突——楼下大爷收废品动静大了点,他竟追出去吵了两句;同事借支笔没还,他也攥着拳头生闷气,最怪的是,急了还会蹦出两句听不懂的方言,像是北方话,可他打小在南方长大。
最让晓棠慌的是个美院学生,小姑娘怯生生地说,前儿半夜穿着店里买的旧毛衣照镜子,镜里的人影竟不是自己——是个瘦高的男人,头发花白,穿件灰毛衣,正低头摸领口,手指关节粗粗的,看着像个老匠人。她惊得喊出声,再定睛看时,镜里又成了自己,可毛衣领口还留着点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晓棠翻出进货单给人看:真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都是从老供销社收的,或是人家搬家清出来的旧物,有件绒线衫,还是个老太太颤巍巍送来的,说她老伴儿年轻时穿的。可架不住传言越传越玄,有人说店里的衣裳附了魂,来的人渐渐少了,晓棠急得眼圈都红了,托人辗转找到我。
我假意来淘衣裳,推开店门时,那股旧木头混着樟脑丸的味儿扑面而来,比晓棠说的还浓。店里光线偏暗,衣裳挂在衣架上,风从门缝钻进来,衣裳轻轻晃,像一个个站着的人影。晓棠迎过来,眼镜片后的眼睛有点红:想看点啥?这边刚收了件五十年代的绒线衫,纯羊毛的,品相可好。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手里悄悄攥着罗盘,藏在袖子里。路过那件藕粉色旗袍时,罗盘指针突然轻轻颤了下,幅度不大,像蝴蝶扇了下翅膀,却很明显。我停下脚步,指尖碰了碰旗袍领口——料子是真丝的,摸着滑凉,像浸了水的玉;凑近闻,除了樟脑味,还有股淡淡的茉莉香,很淡,混着点说不出的怅然,像春天快过完了的味儿。
罗盘指针还在颤,指尖贴在盘上,能觉出点闷闷的疼,不是身上疼,是心里堵着事的那种疼,又透着点温柔,像藏着舍不得的人,揣了满心的话没处说。
再往前走,停在那件军绿色夹克前,罗盘颤得更急了,这次不是闷疼,是躁,像柴火堆快着了似的,憋着股没处撒的火。我指尖贴上去,竟有点发烫,不是衣裳晒了太阳的暖,是燥乎乎的热,像摸在刚生过气的人胳膊上。
晓棠,你别急。我拉她到樟木箱边坐下,把罗盘收起来,这些衣裳没惹祸,就是存了点旧人的念想。
她愣了愣,推了推眼镜:念想?
就是原主人的情绪。我指了指那件旗袍,你想啊,穿它的人说不定心里装着放不下的事,或是跟人离了别,舍不得,穿这旗袍时总揣着那点愁绪,日子久了,这些情绪就像水汽似的,浸在了衣裳里。尤其是那些被精心保存的旧衣,原主人准是疼惜得很,穿时轻手轻脚,收时也叠得整整齐齐,还往樟木箱里塞樟脑,怕虫咬了,情感越重,衣裳存的就越清。
那穿衣裳的人......晓棠声音发轻。
敏感的人穿上,就像俩磁场碰在了一起。我解释道,那些残念顺着衣裳往人身上飘——接了悲的,就莫名掉泪;接了怒的,就容易上火;记忆碎片钻进脑子里,就会做梦、说胡话。那美院学生看见镜里的人影,是残念攒得多了,夜里光线暗,人又松着神,就显了下形,不是真,就是段没散的旧时光,像老照片不小心掉在了镜子上。
晓棠松了口气,又赶紧问:那咋办?总不能把这些衣裳扔了吧?好多都是独一件,扔了怪可惜的,那送绒线衫的老太太还说,想让衣裳再一回呢。
不用扔,就是得给它们透透气我跟她说,先把衣裳都搬出去晒晒,最好是大太阳天,从早上晒到傍晚,阳光最能散这些飘着的情绪,就像晒被子似的,把潮气都晒没了。
我又想了想:再用艾草煮水,放温了,拿软布蘸着擦擦衣裳领口、袖口——这些地方最容易沾着人的气息,艾草能清浊气,也能把残念轻轻推出去,不伤人,也不伤衣裳。要么就点上柱檀香,在店里熏熏,关上门熏半天,香能绕着衣裳走,把那些旧情绪裹着带出去。
还有顾客......晓棠又记起那些来退衣裳的人。
我教你个法子,你告诉他们。我说,找个晴天,把衣裳放在院子里,自己坐在旁边晒太阳,闭眼冥想——先想想自己是谁,叫啥名字,住在哪儿,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把自己的拢紧了,像给自个儿划个小圈;再轻轻想:你的故事我知道了,谢谢你让我瞧见,现在该还你了。多做两次,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就散了,就像借了别人的伞,用完还回去。
我还建议她在店里贴张告示:衣裳多是旧物,可能存着前主人的情绪,敏感的朋友慎选。这样既坦诚,也让来的人有个准备,愿意试就试,不愿试也不勉强。
晓棠照做了。转天就选了个大晴天,把店里的旧衣全搬到店外的空地上,铺在竹席上晒。阳光金灿灿的,洒在衣裳上,那件藏蓝旗袍泛着柔光,不像先前看着那么沉了;军绿夹克挂在竹竿上,风一吹,衣角飘起来,也没那么了。
她又按我说的,用艾草水擦了衣裳边角,擦到旗袍领口时,晓棠轻声说:不管你以前是谁,晒晒太阳就松快啦。下午她点了檀香,关了店门熏,我路过时,隔着门板都闻着点清新的草木香,混着檀香,比先前的樟脑味舒坦多了。
过了半个月,我再去店里,竟又热闹起来。晓棠正帮个姑娘试那件五十年代的绒线衫,浅灰色,软软的,姑娘穿上转了个圈,笑着说:晓棠姐,这衣裳穿上暖洋洋的,好像心里也松快。
晓棠递过镜子,轻声说:送衣裳来的老太太说,这是她老伴儿年轻时教书穿的,他总爱笑,说穿暖了才有力气讲课。你穿也好看,像带着点暖劲儿。
姑娘对着镜子笑,绒线衫贴在身上,看着确实妥帖。我站在门口笑了——旧衣存着旧时光的温度,这挺好,可温度该是让人欣赏的,不是让人背着的。就像看老照片,知道那是别人的故事,笑笑,叹叹,再把照片放回相册,继续走自己的路,这样才好。衣裳嘛,终究是要让人穿得舒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