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骨哨
梅里雪山脚下的飞来寺客栈,檐角挂着的经幡总被风扯得“哗啦啦”响。老周是这里的“活地图”,皮肤晒得比客栈外的玛尼石还深,沟壑里藏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他手里那柄登山杖磨得发亮,杖头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每道划痕,都代表他成功带一队人翻过了海拔四千二百米的多克拉垭口。
“周哥,明天翻垭口,能看见日照金山不?”傍晚的火塘边,刚到的队员小林捧着热奶茶,眼里满是期待。老周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噼啪”溅起:“得看雪山的脾气,它愿意露脸,咱们才能见着。”
这话不是随口说的。老周在雪山脚下扎了二十年,哪块岩石背后能避风,哪片草甸下藏着融雪水,甚至哪段路凌晨会结暗冰,闭着眼都能说清。队员们都爱跟着他,说“跟着周哥走,雪山不迷路”。有次遇到暴风雪,他凭着记忆找到一处废弃的牧人小屋,让全队人躲过一劫,从那以后,“周哥”的名字在户外圈里更响了。
上个月初,老周带一队摄影爱好者翻多克拉垭口。那天风特别大,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队员们裹着冲锋衣,还是冻得直哆嗦。快到垭口时,队员老吴的相机包被狂风卷住,“呼”地一下滚进了旁边的石缝——那石缝藏在一块大岩石背后,深约两米,黑黢黢的,看着有点吓人。
“我去捡!”老周没等其他人说话,就趴在雪地上,腰往下探。石缝里又冷又黑,他伸手摸索,刚碰到相机包的背带,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石头,是根两尺来长的骨头,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极了雪山起伏的脉络。
他把东西掏出来,借着雪光一看,是枚兽骨号角。骨头颜色深褐,带着点油脂的光泽,吹口磨得光滑,边缘还留着淡淡的牙印,一看就是被人反复含过、用过很多年。老周试着凑到嘴边吹了口气,没声;他卯足劲再吹,“呜——”一声响,苍凉得像雪山深处的风,裹着寒气飘出去,连远处挂在玛尼堆上的经幡都跟着晃了晃,队员们手里的相机都差点拿不稳。
“周哥,这啥骨头啊?这么带劲!”老吴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号角,眼里满是好奇。
“看着像牦牛骨?我老家那边有人用牦牛骨做过笛子。”另一个队员说。
队里的藏族向导次仁却皱着眉,手指轻轻拂过号角上的纹路,脸色有点严肃:“不像牦牛,也不像马,倒有点像我爷爷说过的岩羊王……”
“岩羊王?”老周愣了愣。他只见过普通岩羊,体型跟山羊差不多,没听过“岩羊王”的说法。
次仁往雪山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爷爷说,以前雪山里有特别大的岩羊,比牦牛还壮,角能长到两尺长,性子野得很,领地意识特别强,连雪豹都怕它。后来不知咋的,就见不到了。”
老周没太在意,只觉得这是雪山给的“礼物”。他把号角擦干净,塞进冲锋衣内袋——贴身放着,还能暖点。之后带队,这枚号角成了他的“宝贝”:队员走散了,他吹一声,号角声能穿透风雪传半里地;营地扎在山谷,他吹一声,算是跟雪山“打个招呼”;有时遇到迷路的牦牛,吹一声,牦牛会抬头往他这边看,像是能听懂似的。
可从上周开始,怪事跟着来了。
那天他们在海拔三千八百米的曲宗贡草甸扎营。曲宗贡草甸是雪山脚下有名的“中转营地”,水草丰美,夏天能看见成群的牦牛,冬天则被雪盖了大半,安静得很。傍晚风更大了,队员小林去附近捡松柴,走得太远,直到天黑还没回来。
“这孩子,咋这么不省心!”老周急了,掏出手机,没信号;喊了几声,只有风声回应。他摸出怀里的号角,对着雪山方向“呜——”地吹了一声。号角声裹着雪粒飘出去,在山谷里打了个转,慢慢散在夜色里。
刚把号角塞回口袋,远处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是雷声,是从雪山深处滚出来的,闷得像有块巨石在冰面上滑动,地面都跟着轻轻颤了颤,帐篷的固定绳“嗡嗡”响,连火塘里的火星都晃了晃。
“雪崩!”队员们吓得脸色惨白,赶紧往帐篷里钻,老吴手里的相机差点摔在雪地上。次仁甚至掏出藏在怀里的经幡,铺在雪地上,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老周抓过挂在帐篷杆上的望远镜,往声响的方向看——东边的雪坡好好的,没见雪雾翻涌,也没见雪块滚落,只有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过了约莫三分钟,声响慢慢停了,草甸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刮过帐篷的“呼呼”声,像有人在耳边喘气。
“是……是巧合吧?”老周放下望远镜,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是嘴硬,“可能是山上的落石,雪山上常有的事,咱们离得远,没事。”
可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巧合。落石的声响是“哗啦啦”的,而刚才的声音,是闷沉的“轰隆隆”,完全不一样。
没等老周想明白,小林抱着一捆松柴跑回来了,脸上冻得通红:“周哥,刚才我在那边林子里,听见特别大的响声,吓得我赶紧往回跑!”
老周没提号角的事,只叮嘱他:“以后别走远了,天黑前必须回营地。”
可接下来几天,怪事一次比一次明显。
第二天早上,他们往雨崩村走。路过一处冰裂缝时,冰裂缝宽约半米,深不见底,队员们得踩着冰爪,小心翼翼地走。老周怕有人走散,掏出号角吹了一声。刚走没几步,西边的山谷就传来“轰隆隆”的闷响,这次更清楚,像是有积雪在冰面下滑动,连脚下的冰都跟着轻轻颤了颤,吓得队员们赶紧远离裂缝,老吴甚至腿都软了,差点坐在雪地上。
“别吹了!周哥,别吹了!”次仁赶紧拉住老周,脸色发白,“这号角不对劲,雪山在生气!”
老周皱着眉,把号角塞进怀里,没说话。他心里也慌,可就是不愿意承认“号角有问题”——这是雪山给的“礼物”,怎么会有问题?
第三天傍晚,他们到了雨崩村,住在村头的客栈里。客栈院子里有个石磨,老板家养的牦牛拴在院子角落,正低头吃草。老周闲得没事,又摸出号角,对着雪山方向吹了一声。
没一会儿,客栈老板扎西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根牛绳:“周哥,别吹了!别吹了!我家牦牛在棚里直跺脚,还往雪山方向冲,拦都拦不住!”
老周赶紧跑到牦牛棚边,果然看见一头黑色的牦牛在棚里转圈,蹄子踩在地上“噔噔”响,眼睛盯着雪山方向,鼻孔里喷着白气,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扎西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拴在木桩上。
“奇怪,这牛平时特别温顺,今天咋这么疯?”扎西挠着头,满脸疑惑。
更怪的是队员们。每次号角声落,大家都觉得胸口发闷,像压了块石头,心慌得厉害。小林说:“听见号角声,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我,浑身发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呼吸都不顺畅。”还有个女队员小张,吹完号角后直接哭了,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说“好像看见有个黑影在雪山里走,特别凶,盯着我看”。
老周自己也不对劲。吹号角时,总觉得骨头里透着股寒气,顺着嘴唇往胳膊上爬,像有冰碴子钻进皮肤里;吹完后,右手胳膊会麻好一会儿,像被冻僵了似的,得搓半天才能缓过来。
次仁劝他:“周哥,这号角邪乎,真别吹了。雪山是有灵性的,这是在警告咱们,别再扰它了。再吹下去,说不定真会出大事。”
老周心里发毛。他跑了二十年雪山,见过雪崩、冰裂、暴风雪,也见过牧民说的“山神显灵”,可他从不信“灵性”“警告”这些说法,总觉得一切都能靠经验和科学解释。可连着四次都这样,由不得他不慌。那天晚上,他躺在帐篷里,摸着怀里的号角,总觉得号角在发烫,像有东西在里面动,吓得他赶紧把号角扔在枕头边,不敢再贴身放。
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周突然想起去年在青泥村,听村民说过一个叫陈默的人。当时青泥村的枯井闹“鬼”,村民都不敢靠近,是陈默去了之后,查出是井里的溶洞和遗骨在作祟,解决了问题。村民说,陈默专解这些“古怪事”,什么铜钟自鸣、镜廊晕人,都是他弄明白的,不是鬼,也不是邪祟,全是能说清的道理。
老周赶紧翻出手机,在信号微弱的缝隙里,托朋友联系上了陈默。电话里,他把号角的事、雪山的闷响、队员的反应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急着问:“陈先生,您能来看看不?再这样下去,我这队人都不敢往前走了。”
陈默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天一早就过去,你别再吹号角了,也别让其他人碰。”
陈默来的那天,雪山下着小雪,飞飞扬扬的,把客栈的屋顶、院子里的石磨都盖了层白,像撒了把面粉。老周在客栈的火塘边等着,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火星子往上飘,却暖不透他心里的凉。队员们也没心思看风景,都围着火塘坐,时不时往门口看,盼着陈默早点来。
上午十点多,一个穿深蓝色夹克、背着帆布包的男人走进了客栈,正是陈默。他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像“高人”,倒像个刚从山里出来的徒步者。老周赶紧站起来,从内袋里掏出号角,双手递了过去,声音有点发颤:“陈先生,您看,就是这个。”
陈默接过号角,入手沉甸甸的,比看起来重不少。他把号角放在膝盖上,手指顺着纹路慢慢摸,骨头表面的纹路有点扎手,像细小的冰碴。他又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土腥味,还裹着点雪水的凉,像是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
“你吹一声我听听。”陈默抬起头,目光落在老周身上,语气很平静。
老周有点犹豫,次仁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别吹了,万一又出事……”
“没事,吹吧,我看看情况。”陈默说。
老周走到客栈门口,对着雪山方向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号角,“呜——”的一声,号角声裹着雪粒飘出去,在雪幕里打了个转,往雪山深处钻。火塘边的队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盯着门口,连呼吸都放轻了,小张甚至闭上了眼睛,紧紧攥着衣角。
没等号角声完全散掉,远处就传来“轰隆隆”的闷响——这次更近,像是在客栈背后的山梁上,屋顶的雪都被震得掉了点下来,落在地上“簌簌”响。队员小林下意识地攥紧了杯子,指节都发白了,小声说:“又来了……真的又来了……”
陈默皱着眉,等声响停了,才接过老周递回来的号角,凑到火塘边的光线下仔细看。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骨头表面的纹路,又对着光看了看骨头的断面——断面很平整,边缘有明显的打磨痕迹,不是自然断裂的。
“这不是普通的兽骨。”陈默放下号角,声音很肯定,“是岩羊王的腿骨。”
老周愣了,手里的奶茶差点洒出来:“岩羊王?真有这东西?次仁说的是真的?”
“以前雪山里有的,现在很少见了,可能已经绝迹了。”陈默说,“岩羊王比普通岩羊大一圈,肩高能到一米五,角又长又粗,能长到两尺长,性子野得很,领地意识特别强。它的叫声能传几里地,其他动物听见了,都会躲得远远的——连成年雪豹都不敢轻易惹岩羊王,除非是饿极了。”
他指着号角上的纹路,继续说:“你看这些刻痕,不是随便刻的,是按岩羊王的叫声频率刻的。古人很聪明,他们观察岩羊王的习性,用它的腿骨做号角,刻上对应的纹路,这样吹出来的声音,就跟岩羊王的叫声很像。”
“那……古人用这号角做啥?”老吴忍不住问。
“两种用途。”陈默说,“要么是狩猎时用——吹一声,能把其他动物吓慌,方便围捕;要么是祭祀时用,对着雪山吹,算是跟山灵‘沟通’,求雪山保佑,别发生雪崩、暴风雪这些灾害。”
老周听得认真,次仁也凑过来,眼里满是惊讶:“那……雪山的闷响,还有队员心慌,都是因为这号角?跟雪山的灵性没关系?”
“对,跟‘灵性’没关系,是物理和生物本能的反应。”陈默点点头,解释道,“岩羊王活着的时候,骨头里就带着股野性,还有‘守护领地’的劲——这种劲,咱们叫‘生物信息’。它死后这么多年,这股劲没散,反而被骨头存住了,就像录音带存着声音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你吹号角,声音频率刚好跟雪山的岩层对上了。雪山的岩石缝多,声音进去后会在缝隙里反射、震荡,产生共振,所以会有‘轰隆隆’的闷响,不是雪崩,是岩层在震动。你之前听到的落石声,跟这个完全不一样,落石是‘脆响’,共振是‘闷响’,很好分辨。”
“那队员们心慌、发冷,是咋回事?”老周追问,这是他最担心的——队员们的状态,直接影响整个队伍的安全。
“是生物本能的害怕。”陈默说,“岩羊王的‘威慑力’顺着声音传出去,人听见了,大脑会本能地觉得‘有危险’——就像兔子听见狼叫会跑,鹿听见狮子叫会躲一样,这是刻在基因里的反应。所以队员们会心慌、发冷、起鸡皮疙瘩,甚至看见‘黑影’,都是因为害怕产生的幻觉。你吹的时候觉得胳膊麻,是因为你离号角最近,那股‘威慑力’传得最直接,刺激到了你的神经。”
老周这才彻底明白,不是雪山在警告,是自己捡的“礼物”在“闹脾气”。他攥着号角,手心都出汗了:“陈先生,那现在咋办?总不能一直带着它吧?扔了行不行?扔到远一点的地方,不让它再影响咱们。”
“不能扔。”陈默摇摇头,语气很严肃,“它是从雪山来的,得送回原来的地方。而且不能随便送,得跟它‘告个别’,跟雪山‘说清楚’,让那股野性的劲散了,才算完。不然不管你扔哪儿,只要有人吹,还是会出怪事——甚至可能更严重,要是在雪崩高发区吹,共振说不定真会引发雪崩。”
老周吓了一跳,赶紧说:“那咱们明天就送回去!我知道在哪儿捡的,能找到那个石缝!”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天刚蒙蒙亮,老周就起了床,收拾好登山包——里面装着热水、干粮,还有次仁准备的“供品”:一块酥油,一小袋青稞。次仁说,酥油是给雪山的“哈达”,青稞是给“山灵”的“食物”,带着这些,是对雪山的敬意。
陈默也早早起了,背着他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手电筒、绳索,还有一把小铲子——怕石缝被雪埋了,需要清理。
三人踩着雪往多克拉垭口走。山路不好走,雪没到脚踝,踩下去“咯吱”响,走一步得花平时两倍的力气。次仁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根木棍,时不时戳戳地面,看看有没有暗冰;老周走在中间,时不时往身后看,怕陈默跟不上;陈默走在最后,脚步稳健,偶尔还会停下来,观察路边的岩石——他在确认岩层的结构,印证自己之前的“共振”猜想。
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上次捡号角的石缝。石缝在一块大岩石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