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邪镜
入秋的江南总裹着层化不开的湿雾。晨雾漫过周庄的青石板路时,双桥的拱影浸在绿得发暗的河水里,像幅被水汽浸透的水墨画。可最近半月,这千年古镇的雾气里,却掺了股说不出的寒意——不是秋凉,是带着点黏腻的阴寒,像有人把冰碴子埋在了水汽里。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写生的学生。美院的小林在双桥边画了一下午,傍晚翻照片时突然尖叫——画纸上明明只有空荡的石桥,照片里却多了个穿蓝布衫的人影,站在栏杆旁,背对着镜头,头发长得拖到腰际。她以为是镜头脏了,擦了擦再拍,人影还在,只是这次转了半边脸,脸色白得像纸。
怪事像投进河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游客拍的照片里,总多出些模糊的影子:有人在张厅的雕花窗棂旁拍到个穿旗袍的女人,窗纸映着她的侧脸;有人在沈厅的天井里拍到个扎羊角辫的小孩,手里攥着块掉渣的麦芽糖;最邪的是对新婚夫妇,在镜桥边拍婚纱照,洗出来的照片里,新娘的白婚纱后,竟跟着个穿红嫁衣的身影,头盖巾垂在肩上,像要凑过来揭新娘的头纱。
夜里打更的老吴,干了三十年丈夫,最近却总绕着河边走。他说有天凌晨三点,路过富安桥,看见河面的倒影不对劲——岸上的房子是白墙黛瓦,倒影里的墙却斑驳发黄,飞檐上还挂着盏褪色的红灯笼,像明代古画里的样子。他揉了揉眼睛,倒影里突然浮出个穿官服的人影,正对着他拱手,吓得他手里的梆子都掉在了地上。
卖芡实糕的王婶,更是把家里的镜子全砸了。前几日她对着梳妆镜梳头,梳着梳着,突然看见镜里的自己停了手,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刘海——可她手里的梳子还在发间没动。镜里的人对着她笑,嘴角咧得老大,她尖叫着摔碎镜子,碎片里竟映出好几个自己,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剪头发。
游客吓得不敢来,镇上的生意一落千丈。古镇管委会的张主任急得满嘴燎泡,托了三个人,才从城里请来了陈默。
陈默来的那天,雾刚散。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背着个旧布包,布包上还缝着块补丁,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不像来查邪祟的先生,倒像个寻旧的旅人。陪他的导游小周,是土生土长的周庄姑娘,攥着导游旗的手一直紧着,指节都泛了白。
“陈先生,您看那边。”小周往河边指了指。一栋白墙黛瓦的宅院前,门框上方挂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擦得发亮,边缘系着根红绳,风一吹,红绳飘起来,铜镜晃出细碎的光。再往远看,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类似的小镜,有圆的,有方的,还有些人家嫌铜镜不够,在二楼窗口贴满了银色的反光纸,阳光照上去,晃得人眼晕。
“这是本地风俗?”陈默停下脚步,指尖碰了碰一户人家门前的铜镜。触手冰凉,镜面上凝着层细水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周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很低:“不是风俗,是最近一个月才挂的。大家说...水里有东西,会顺着倒影勾人魂魄,挂镜子能挡一挡。”
她顿了顿,说起上周的事:“卖字画的老李,您知道吧?就在贞丰街开铺子的那个。前几天他在河边洗毛笔,低头一看,水里的倒影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后,正对着他笑。他吓得一抬头,岸上根本没人,手里的毛笔‘扑通’掉河里了。第二天一早他去捞,只捞上来半支断笔,笔杆上还缠着几根长发,黑得发亮,不像是现代人的头发。”
陈默没说话,沿着河道慢慢走。河水绿得发暗,水面平静得像块玻璃,连风吹过都不起涟漪,只有偶尔飘过的落叶,在水面上打个旋,悄无声息地沉下去。他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猛地缩回手——时值初秋,河水却冰得刺骨,像刚从冰窖里舀出来的,指尖冻得发麻。
更奇的是,他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片刻。倒影里的青布衫,袖口竟比实际多了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极了他去年穿旧、后来送给收废品老人的那件衣服。
“水脉不对劲。”陈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珠,目光扫向古镇中心的方向,“地脉之气乱了,风水眼出了问题。”
小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座横跨南北河道的石桥。桥身爬满青苔,栏杆上刻着繁复的八卦图案,每个卦象都雕得深而清晰,只是桥顶中心位置,空着个巴掌大的凹槽,边缘的石头被磨得光滑,像是原本嵌着什么东西,后来被人硬生生拆走了。
“那是镜桥,镇上最老的桥,传说明朝永乐年间就有了。”小周说,“小时候听奶奶讲,桥顶本来嵌着面铜镜,比洗脸盆还大,说是能照妖邪,镇着河里的水怪。后来文革时,红卫兵来破四旧,把铜镜拆下来,扔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有人说扔河里了,有人说熔了做农具了。”
陈默走到镜桥边,伸手摸了摸栏杆上的八卦图案。指尖划过冰凉的石头,能清晰地摸到卦象的纹路。他从布包里掏出个黄铜罗盘,放在桥顶的凹槽旁。罗盘刚一放稳,指针“唰”地转了个圈,接着在原地晃了晃,最后稳稳指向河道中央,一动不动。
“铜镜没丢,在水里。”陈默把罗盘揣回包里,语气很肯定,“就在桥底下的河泥里,嵌在水脉上。”
张主任一听,立刻找了潜水队。三个潜水员穿着黑色的潜水服,背着氧气瓶,“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河水深不过三米,可河泥厚得很,潜水员在水里摸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个潜水员浮出水面,手里举着个铜制的圆饼,兴奋地喊:“找到了!在这里!”
铜镜被捞上岸时,裹着厚厚的河泥,黑乎乎的像块石头。陈默蹲下身,用清水慢慢冲洗。河泥褪去后,铜镜露出了真面目——直径约一尺,边缘刻着缠枝莲纹,花瓣层层叠叠,虽然过了几十年,纹路依旧清晰;镜面是紫铜色的,透着股莹润的光,不像被水泡过的样子。
潜水员把铜镜递给他时,陈默伸手去接,竟觉出股沉甸甸的坠手感,不像铜,倒像坠着块冰,手心瞬间凉了下来。
当晚,铜镜被暂时放在了管委会的办公室。可谁也没料到,这一放,古镇的怪事更邪了。
夜里十点多,住在河边“枕水客栈”的几个游客,突然被楼下的“扑通”声惊醒。跑下楼一看,河水泛着涟漪,却没人影,只有雾气在水面上飘来飘去。可第二天一早,有人在下游的芦苇丛里发现了卖水果的张叔——他躺在泥地里,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却什么都不记得,只说昨晚路过管委会办公室,看见窗里的铜镜亮着,凑过去看了一眼,就看见镜里的自己正往河里跳,接着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在芦苇丛里了。
更吓人的是裁缝李嫂。凌晨四点,她起来开门准备做活,刚走到巷口,就看见镜桥边站着十几个“人影”。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粗布短打的,还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正对着河面梳头。李嫂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等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人影突然全没了,只剩下晨雾飘在桥上,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陈默把铜镜挪到了自己住的客栈房间。八仙桌上铺着块红布,铜镜放在中央,他整夜没合眼,守着铜镜看。夜里十二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镜面上,镜面突然泛起一层白雾,雾里慢慢映出模糊的景象——
先是宋代的周庄。河道里泊着十几艘商船,船夫们扛着货箱往岸上搬,岸上的酒旗飘着“杏花村”三个字,穿短打的小贩推着小车叫卖,声音隔着雾气传过来,模糊却真切。
接着是明代。镜桥边搭着座戏台,台上的戏子穿着红袍,正唱着《牡丹亭》,台下挤满了看客,有穿长衫的读书人,有抱孩子的妇人,连桥栏杆上都趴着小孩,手里攥着糖人。
然后是清代。战火弥漫,浓烟滚滚,穿兵服的人举着火把,在镇上搜查,百姓们扶老携幼往河边跑,哭声、喊声混在一起,河面飘着几具浮尸,看得人心头发紧。
再后来是民国。一群学生背着书包从桥上走过,举着“抗日救国”的木牌,喊着口号,声音响亮,年轻的脸上满是热血。
最后,影像定格在现在的周庄。青石板路上游客往来,河边的客栈飘着酒旗,卖芡实糕的摊子前围满了人,正是陈默白天看见的景象。
“不是风水镜,是时空镜。”陈默摸着镜面,声音沉了些。镜面的白雾慢慢散了,恢复了平静。“这镜子是用陨铁混着青铜铸的,能吸收地脉之气,映射不同时空的景象。传说明朝时,有个道士路过周庄,说这里水脉通古今,容易招阴,就铸了这面镜子嵌在镜桥,镇住地脉,不让过去的影像漏出来。”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镜子沉在河里几十年,吸了太多水脉阴气,镜面的灵力乱了,不仅把过去的影像漏到了现世,还搅乱了时空,打开了缝隙。那些失踪又出现的人,就是不小心踩进了缝隙,进了别的时空。”
小周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导游旗都掉在了地上:“那...那要怎么办?把镜子再扔回河里?”
“不行。”陈默摇头,“镜子已经吸饱了阴气,扔回去只会更乱。得等月圆之夜,用七星阵聚阳气,画符封印,把紊乱的灵力归位,再嵌回桥顶,才能重新镇住地脉。”
三天后的夜里,正是月圆。一轮满月挂在天上,像块银盘,把周庄照得亮堂堂的。陈默在镜桥上架起法坛,坛上摆着朱砂、黄纸、桃木剑,还有七盏油灯,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摆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每盏灯里都添了香油,灯芯剪得齐整。
他把铜镜放在法坛中央,镜面朝上,对着月亮。接着,他拿起朱砂笔,蘸了蘸朱砂,在黄纸上画起符咒。符咒画得快而准,一笔一划都透着股力道,黄纸上的朱砂像活了一样,泛着红光。
画完最后一张符,陈默拿起桃木剑,剑尖挑着符咒,绕着法坛走了三圈。嘴里念着口诀,声音低沉而平缓,随着口诀声,七盏油灯的火苗慢慢升高,连成一道光带,把铜镜围在中央。
“起!”陈默大喝一声,桃木剑挑起符咒,往铜镜上一贴。符咒刚碰到镜面,铜镜突然发出刺目的白光,像正午的太阳,把整个桥面都照得透亮,连河水里的倒影都亮了起来。
镜中浮现出清晰的影像,比前几晚更真切——宋代的商船、明代的戏台、清代的战火、民国的学生,一幕接一幕地闪过,像在放一部无声的电影。最后,所有影像慢慢汇聚成一道光柱,直冲云霄,像把天空捅了个窟窿,光柱里飘着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星星。
光柱散后,铜镜恢复了平静。镜面映出的,只有桥上的七盏油灯,和陈默额头上的汗珠。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陈默就带着铜镜回到镜桥。张主任和几个居民早就等着了,手里拿着水泥和工具。陈默小心翼翼地把铜镜嵌回桥顶的凹槽里,居民们用水泥把缝隙填好,抹平。
嵌进去的瞬间,河道里的水轻轻晃了晃,原本平静得像玻璃的水面,泛起了涟漪。陈默蹲下身,再摸河水,已经不冰了,带着点初秋的温凉。他看向河面的倒影——岸上的石桥、房子、树影,都清清楚楚地映在水里,没有一丝偏差,倒影里的自己,袖口也没有了那块多余的补丁。
镇上的人很快发现,门前的铜镜和反光纸没用了。游客拍的照片里,再也没有不明人影;老吴打更时,河面的倒影也正常了,飞檐上再也没有明代的灯笼;那些失踪又出现的人,再也没遇过怪事。卖芡实糕的王婶,重新买了面梳妆镜,对着镜子梳头时,镜里的自己只会跟着她的动作,不会再突然剪头发。
陈默走的那天,小周送他到古镇口。站在贞丰街的牌坊下,陈默回头看了眼镜桥,铜镜嵌在桥顶,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告诉镇上的人,别总盯着镜子看。”他说,“这镜子能照古今,却照不透人心。人这一辈子,该往前看,别总盯着过去的影子,也别盼着未来的幻影,守住当下的日子,才不会迷失。”
后来,有人问小周,镜桥的铜镜是不是真能照见过去。小周总是笑着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的周庄,水是暖的,影子是真的,游客们笑着拍照,我们忙着做生意,这样就够了。”
镜桥上的铜镜,依旧嵌在凹槽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映着河水、石桥、往来的人影,还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它像个沉默的老人,守着古镇千年的时光,却再也没露出过一丝不属于当下的影像。偶尔有孩子指着桥顶的铜镜问:“奶奶,那是什么?”奶奶会笑着说:“是镇水的镜子,照得见好人,照得见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