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纹璧
梅雨季的雨,总下得黏黏糊糊,像扯不断的棉线。老周坐在书房里,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快递小哥半小时前就该到了,那只他盼了半个月的汉代玉璧,总算要来了。
老周玩收藏三十年,家里的博古架从空到满,青铜器、瓷器、字画堆了不少,唯独缺一块像样的汉代玉璧。半个月前,他在一个古玩交流群里看到有人晒玉璧照片,一眼就挪不开眼——那玉璧直径近尺,边缘雕着一圈云纹,纹路流畅得像天然长成,最奇的是璧身,几道暗红纹路盘绕着,不是寻常玉沁的死色,倒像活物般,隔着屏幕看,都觉那纹路在慢慢游动。
“汉代王侯墓里出来的,”卖家在电话里说得笃定,“这血纹是‘活沁’,玉质里渗了千年的地气,才养出这会动的纹路,市面上找不出第二块。”老周起初还有些犹豫,可卖家发来的细节图里,玉璧的包浆、云纹的工艺,都透着汉代的规整大气,他咬咬牙,把准备给儿子换车的钱挪了出来,拍下了这块玉璧。
“叮咚——”门铃终于响了。老周几乎是跑着去开门的,快递盒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他赶紧抱进屋里,用干布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拆开。红绒布铺着的木盒里,玉璧静静躺着,比照片里更惊艳——入手温凉,像握着一块浸了千年的泉水,指尖划过璧身,能清晰摸到云纹的凹凸,那几道暗红纹路,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盯着看久了,竟真的像在慢慢游动,顺着玉的肌理,从璧心挪向边缘,悄无声息的,却带着说不出的灵动。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老周捧着玉璧,在博古架前站了半天,才选了个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书桌,抬头就能看见。他又找了块黑丝绒布铺在下面,玉璧放在上面,通透的玉质衬着暗红纹路,像一幅流动的画。
可这份欢喜没持续三天,怪事就来了。
头一晚,老周睡前还特意看了眼玉璧,才关了灯。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黄沙漠里,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远处旌旗猎猎,红色的“汉”字旗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紧接着,喊杀声震天——穿着铠甲的士兵举着刀枪冲过来,刀刃相撞的脆响、士兵的惨叫声、马蹄声混在一起,像要把耳朵震碎。老周想跑,脚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眼看一把长矛朝自己胸口刺来,他猛地惊醒,浑身是汗,睡衣都湿透了。
“肯定是白天看玉璧太入神了。”老周擦了擦汗,喝了杯温水,没把这梦放在心上。可第二天夜里,他又做了同样的梦——还是那片黄沙战场,还是那把刺来的长矛,连士兵铠甲上的纹路都和前一晚一模一样。
到了第三天,老周开始慌了。他发现自己不仅做噩梦,白天也精神恍惚,端茶杯时手会发颤,看文件时总觉得眼前有黄沙飘过。更让他心悸的是,当天夜里是月圆,他起夜时路过书房,竟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像铁锈混着血腥,若有若无的,顺着门缝飘出来。他推开门,腥气更浓了,寻来寻去,最后目光落在了博古架上的玉璧上。
月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玉璧上。那几道暗红纹路在月光下格外鲜艳,像刚凝住的血,腥气就是从玉璧上渗出来的,凑近闻,还能感觉到一丝凉意顺着鼻腔往上爬,带着点说不出的寒意。老周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撞翻了旁边的花架。
“这东西邪性。”老周一夜没睡,天刚亮就翻出通讯录,找到那个备注“陈默”的名字。他和陈默认识五年,当年家里那幅被虫蛀了的古画,就是陈默修复的,后来听人说,陈默不仅懂修复,还懂些古物的“门道”——旁人看不出的蹊跷,他总能揪出根源。
电话接通时,陈默刚到工作室,背景里还能听见工具碰撞的声响。“周先生?”陈默的声音很稳,“出什么事了?”
老周握着电话,声音都发虚:“陈先生,我……我买了块玉璧,不对劲,天天做噩梦,还渗腥气,你能不能来看看?”
“我这就过去。”陈默没多问,只让老周发了地址。
半小时后,陈默到了老周家。老周正坐在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没喝的茶,脸色苍白,眼底的青黑重得遮不住。“陈先生,你可来了。”老周拉着陈默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书房我都不敢进了,那玉璧……太怪了。”
陈默跟着老周走到书房门口,没进门就皱了皱眉:“有股戾气。”他推开门,目光直接落在博古架上——老周已经用一块黑布把玉璧盖住了,可那股淡淡的腥气还是没散。
“掀开看看。”陈默说。
老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轻轻掀开黑布。玉璧躺在丝绒布上,白天看,那几道暗红纹路没夜里那么鲜艳,可依旧透着股诡异的劲儿。陈默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玉璧,入手温凉,可指尖刚碰到那几道血纹,就觉一丝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有细小的冰针在扎皮肤。
他对着光转了转玉璧,又用指腹蹭了蹭血纹,眉头皱得更紧了。“周先生,你闻闻。”陈默把玉璧递到老周面前。老周刚凑过去,那股熟悉的腥气就飘进了鼻腔,他赶紧退开,摆着手说:“就是这味!月圆夜更重,还会发光似的。”
陈默没说话,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瓶身上刻着淡淡的云纹。他倒出一点淡青色的药水在手心,又取来一块细软的麂皮布,蘸着药水,轻轻擦拭玉璧上的血纹。药水刚碰到血纹,就见那暗红纹路像遇了水的墨,慢慢变淡,布上竟沾了些淡红的痕迹,凑近闻,腥气更明显了,还带着点土腥味。
老周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卖家说这是‘活沁’啊。”
“什么活沁,这是‘血沁’,而且是染了人血的‘战沁’。”陈默擦了半炷香的功夫,停下动作,玉璧上的血纹已淡得快看不见了,只剩下淡淡的印记,“你看这玉璧的边缘,有几道细微的裂痕,裂痕里还嵌着点土——这玉璧当年肯定是陪葬的,墓主人应该是个将军,死在战场上,玉璧跟着他埋在地下,浸了太多战死士兵的血,又受了尸气滋养,那些血气就顺着裂痕渗进玉里,慢慢长成了这血纹。”
老周听得浑身发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那我做的噩梦,还有这腥气……”
“血气积了千年,早变成了‘戾气’。”陈默把玉璧放在丝绒布上,用干净的布擦了擦手,“你天天对着它,戾气就顺着你的气息侵体,夜里你意识薄弱,就会被戾气带着,走进玉璧‘记着’的战场——那些梦,都是千年前真实发生过的厮杀场景。至于月圆夜的腥气,是因为月圆时阴气重,戾气散得更厉害,藏在玉纹里的血气就跟着渗出来,形成了腥气。再这么下去,你不仅睡不好,身子也会被戾气耗着,越来越虚。”
老周急得直搓手,声音都带了哭腔:“陈先生,你可得救救我!这玉璧我现在看着就怕,扔了又舍不得……”
“别急,能解。”陈默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雕着云纹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铺着一层晒干的艾草,艾草上撒着细细的檀香灰,还放着三炷裹着红布的檀香,“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安魂香案’,艾草能驱邪,檀香灰能聚气。你把玉璧放在里面,接下来七天,每天傍晚我来这里,对着玉璧诵《安魂咒》,把戾气一点点散掉。”
老周赶紧点头,连声道谢:“麻烦陈先生了,多少钱我都出!”
“先散了戾气再说。”陈默把玉璧放进木盒,盖上盖子,“今晚开始,你别进书房,也别靠近这木盒,诵经时气息不能乱。”
当天傍晚,陈默准时来了。他把木盒放在书房的窗边,打开盖子,点燃三炷檀香插在檀香灰里,烟气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和檀香,慢慢驱散了书房里的腥气。陈默盘腿坐在木盒前,闭上眼睛,轻声诵起了《安魂咒》——咒语声低沉舒缓,像流水般淌在书房里,混着檀香的烟气,竟让人觉得心里格外平静。
老周坐在客厅里,听着书房里的咒语声,原本烦躁的心情慢慢沉了下来。那天夜里,他没做噩梦,只做了个模糊的梦,梦见一片绿油油的草地,风一吹,草叶沙沙响,很舒服。
第二天傍晚,陈默又来了。这次诵经时,老周忍不住凑在书房门口看了一眼——木盒里的玉璧,那几道血纹又淡了些,檀香的烟气绕着玉璧转,像在给玉璧“洗礼”。当天夜里,老周梦见的战场,厮杀声远了些,黄沙也没那么刺眼了。
到了第三天,老周发现书房里的腥气几乎闻不到了。陈默诵经时,他看见木盒里的艾草微微动了动,像是有风吹过,玉璧上的血纹,只剩下淡淡的印记,几乎要看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周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眼底的青黑淡了,手也不颤了,夜里的梦越来越平和,最后竟彻底没有了战场的影子,只梦见些小时候在乡下玩的场景。
第七天傍晚,是最后一次诵经。陈默点燃檀香,咒语声比前几天更响亮些。诵完咒,他打开木盒,示意老周过来。老周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房里——木盒里的玉璧,那几道血纹全消失了!只剩下通透的玉质,边缘的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摸起来温润如玉,再没有半点寒意和腥气,凑近闻,还能闻到淡淡的艾草香和檀香。
“好了。”陈默把玉璧递给老周,“戾气全散了,这玉璧现在干净了,和普通的古玉没两样。”
老周捧着玉璧,激动得手都抖了——玉璧在他手里温温的,像有生命似的,之前那种诡异的感觉全没了,只剩下古玉特有的温润。他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陈先生,太谢谢你了!”老周把玉璧抱在怀里,“我想着,等过段时间,把它捐给博物馆,省得再出什么怪事……”
陈默却摇了摇头:“不必捐。”他指着玉璧,“这玉璧现在不仅干净了,还沾了《安魂咒》的平和之气,比普通的古玉更有灵性。你忘了?汉代的玉璧,本就有‘镇宅’的寓意,王侯将相都爱把玉璧放在家里,用来驱邪聚气。你把它放在博古架上,既能当藏品,又能镇宅安家,比捐去博物馆里蒙尘强多了。”
老周愣了愣,仔细一想,觉得陈默说得对。他之前是被戾气吓怕了,现在玉璧干净了,又有镇宅的作用,留在家里正好。
后来,老周把玉璧重新放回了博古架上,还特意换了块白色的丝绒布衬着。玉璧在灯光下透着温润的光,边缘的云纹清晰可见,谁见了都夸这是块好玉。老周也不再怕它,有时看书累了,还会拿起玉璧摸一摸,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心里就觉得安稳。
有次朋友来家里做客,看到博古架上的玉璧,好奇地问:“老周,你这玉璧什么时候买的?之前怎么没见过?”
老周笑着把玉璧递过去:“前段时间买的,差点出了怪事,多亏了陈默先生,才把它救回来。现在这可是块镇宅的好玉,我家现在睡得香,精神也好,全靠它呢。”
朋友拿着玉璧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只觉得玉质好:“你就吹吧,一块玉还能镇宅?”
老周也不辩解,只笑着把玉璧放回博古架。他知道,没人会相信这块看似普通的玉璧,曾记着千年前的战场厮杀,也曾藏着千年不散的戾气。如今戾气散尽,它只安安静静地待在博古架上,陪着老周看窗外的梅雨季,看秋天的落叶,看冬天的雪,看春天的花开——成了家里最安稳的一道风景,也成了老周收藏生涯里,最特别的一件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