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九日,午时刚过。
安徽滁县外,枯黄的草木覆盖着起伏的丘陵。
津浦铁路像一条冰冷的铁蛇,贯穿这片寂静的土地。
寒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
距离铁路线约五百米的一处隐蔽洼地里,特种团第八大队大队长李振放下望远镜,嘴唇紧抿,脸上每一道线条都绷得死紧。
他身后近百名队员屏息潜伏,只有目光紧盯着他们的队长。
侦察兵压低声音汇报:“大队长,看清楚了,是鬼子的军列,速度不快,但车厢很多,蒙着帆布,肯定是重要物资。”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
李振的心跳得厉害。
透过望远镜,他能清晰看到那列火车喷吐着黑烟,正不紧不慢地驶来。
十八节车厢,押运的小鬼子在车顶架着机枪,戒备森然。
这是个极其诱人的目标,但也是个致命的陷阱。
严明翊团长率部离开前再三强调:敌后作战,首重隐蔽和生存,切忌贪功冒进,尤其避免在白天于交通干线附近进行大规模破袭。
道理他都懂。
一百人,在小鬼子腹地,白天炸铁路,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旦暴露,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小鬼子会像疯狗一样把他们撕碎。
可是……机会就在眼前!
一辆满载军用物资的列车,若能成功爆破,对前线队部的支援,远胜于偷袭十个兵站。
干,还是不干?
李振猛地收回望远镜,扫视着围绕在他身边的十名小队长。
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沾着泥污,眼神里却跳动着不屈的火焰。
李振的声音沙哑却低沉有力:“弟兄们,情况都看到了。肥肉送到嘴边了。但团长有令,白天不能动主干线。你们说干不干?”
短暂的沉默。
一小队长率先开口,眼里全是豁出去的狠劲:“大队长,干吧~!团长说过,战机稍纵即逝!这肯定是给前线鬼子送补给的,炸了它,能给前线那边减轻多大压力?咱们钻到这敌后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对!干他娘的!白天怎么了?小鬼子想不到咱们敢白天动手,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风险是大,可值!就算咱们全都折在这儿,能用一百人换鬼子一火车军火,值了!”
“大队长,下命令吧!不后悔!”
十名小队长,无一退缩。
他们太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没人犹豫。
李振看着这群生死兄弟,胸腔里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最后一丝顾虑被彻底抛掉。
他重重一点头,眼中闪过决绝:“好!那就干!就算都死在这,也他娘的值了!准备爆破装置,一组二组负责引爆和火力掩护,三组四组侧翼警戒,动作要快!”
命令迅速下达。
队员们如同最精密的机器,无声而高效地行动起来。
炸药被秘密安置在铁轨连接处的最佳爆破点,引线迅速布置妥当。
队员们利用地形迅速占据有利射击位置,枪口冷冷地指向铁路。
李振趴在冰冷的土地上,心脏擂鼓般跳动。
“来了!”观察手低吼一声。
呜——哐哧哐哧——
军列的轰鸣声越来越近,车头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
李振死死盯着那不断逼近的钢铁巨兽,计算着距离和时间。
他的右手高高举起,所有队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是现在!
“炸!”
他右手猛地挥下。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
安置好的炸药被精准引爆,铁轨在火光和浓烟中扭曲、断裂、向上掀飞!
正高速行驶的小鬼子军列车头猛地向下栽去,紧随其后的车厢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一节撞上一节,疯狂地脱轨、侧翻!
哐!哐哐!轰——!
灾难并未结束。
剧烈的撞击瞬间引爆了车厢内装载的军火弹药!
更大的爆炸接连发生,火球腾空而起,浓烟滚滚,炽热的金属碎片和人体残肢被抛向四面八方,凄厉的惨叫声甚至短暂压过了爆炸声!
地狱般的景象在铁路上演。
李振和队员们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恐怖的威力震撼得失神。
他们原本以为只是运送物资,万万没想到,这列车上运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整整一个联队的鬼子兵!
透过弥漫的硝烟,能看到无数穿着屎黄色军服的小鬼子士兵在火海中挣扎、哀嚎,伤亡惨重至极。
“撤!快撤!”李振第一个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吼。
虽然战果远超预期,但他们也彻底暴露了。
爆炸声和冲天的烟尘就是最明显的信号。
果然仅存的小鬼子护卫和那些从爆炸中侥幸生还、惊魂未定的鬼子兵,发现了他们的位置,疯狂的报复瞬间到来。
“八嘎!是支那军!杀了他们!”
“为联队长报仇!”
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过来,打得队员们藏身的土坡噗噗作响,碎石飞溅。
更远处已经能听到小鬼子摩托车和卡车的引擎声正在快速逼近。
第十六师团的鬼子,彻底疯了。
“交替掩护!向西边丘陵地带撤退!”李振一边举枪精准点射,压制冲过来的鬼子,一边指挥队伍。
第八大队的战士们且战且退,战术动作娴熟,枪法精准,不断有冲在前面的鬼子中弹倒地。
但小鬼子的数量太多了,而且援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包围圈正在迅速形成。
突围战变得异常惨烈。
每撤退一百米,几乎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大队长!你们先走!我们班断后!”一名班长带着几名战士主动冲向侧翼扑来的小鬼子,用身体挡住了敌人的冲击路线。
“手榴弹!掩护!”
“机枪!给我打!”
爆炸声、枪声、怒吼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不断有队员中弹倒下。
有人拉响手榴弹冲入敌群,与鬼子同归于尽。
李振眼睛血红,咬着牙带领剩下的弟兄拼命冲杀。
一百人的大队,在小鬼子绝对兵力的围剿下,迅速减员。
当他们终于冲破最后一道拦截,遁入茂密的山林时,回头清点人数,李振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出发时一百条生龙活虎的好汉,此刻跟在身边的,只剩下三十多人,而且几乎个个带伤,人人浑身是血,狼狈不堪。
身后小鬼子的枪声和叫骂声仍未停歇,但已经被茂密的树林阻挡。
寂静再次降临,只剩下三十多个残兵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
牺牲太大了。
李振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身伤痕和失去战友的悲痛,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嵌进了掌心。
活下来的队员们沉默着,脸上混杂着突围成功的庆幸和失去战友的巨大悲伤。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忽然一个腿上挨了一枪靠着树干喘息的年轻战士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声音嘶哑却坚定地说:“……值了。”
另一个胳膊受伤的战士咬着牙包扎伤口闷声道:“嗯~!值了~!听那动静,至少报销了大半车鬼子。”
“狗日的小鬼子,这下知道疼了!”
“兄弟们没白死!”
三十多人,不约而同地,都抬起头,眼神里悲伤依旧,却没有丝毫后悔,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他们用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换了鬼子一整个联队的重创,没有人觉得这笔买卖不值。
李振看着这群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部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头哽咽,什么也没说。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这场惨烈的行动,究竟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影响。
被他们炸毁的,是小鬼子第十六师团下属第33联队的运兵列车。
原本满编近三千八百人的联队,在剧烈的爆炸、撞击和随后的弹药殉爆中,瞬间死亡人数就高达上千!
更有大量士兵被爆炸震碎内脏、或被扭曲的钢板车厢压断四肢,骨折重伤者不计其数。
整个联队几乎被打残,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最终能够统计到的、还有能力拿起武器作战的士兵,仅剩一千多人。
更重要的是,上百米的铁路线被严重破坏,运兵列车化为废铁,幸存下来的鬼子兵失去了快速机动的能力,只能拖着伤残之躯,收拾同伴的尸骸,徒步行军。
他们原定当日抵达明光县的计划彻底泡汤,增援第十三师团的时间被大幅度延误。
而这惊人的战果和其引发的连锁反应,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汇报,最终震动了远在南京的小鬼子高层。
……
南京,原蒋介石官邸。
第十六师团长中岛今朝吾正志得意满地欣赏着部下搜刮来的珍贵古玩字画,脸上带着征服者的狞笑。
就在这时,他的参谋长脸色惨白,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文。
“师……师团长阁下!急电!来自滁县方向!”
中岛今朝吾不满地皱起眉头:“慌什么?是天塌下来了吗?”
“是……是第33联队……他们……他们的运兵列车在滁县外津浦线遭支那军精锐爆破袭击!列车完全被毁,联队……玉碎者逾千,重伤者无数,联队指挥部……全体殉国……”
中岛今朝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纳尼?”手中的一个精美瓷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一把夺过电文,眼睛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句,越看脸色越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
一个齐装满员的精锐联队,还没抵达战场,就这么几乎没了?
这损失太大了!
大到让他无法承受!
中岛今朝吾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八嘎!废物!蠢货!”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桌子,古玩珍宝哗啦啦碎了一地。
剧烈的愤怒和震惊过后,是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地,幸亏旁边的参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师团长阁下!请您保重!”
中岛今朝吾喘着粗气,一把推开参谋,眼神变得慌乱而狰狞。
“快!立刻传令!准备出发增援的第38联队,暂停一切行动!原地待命!”
他必须立刻去面见华中方面军总司令官畑俊六大将!
这件事太大了,一个处理不好,他的师团长地位恐怕都难保!
他必须立刻去报告,去解释,去请求指示!
更要让畑俊六知道,那些该死的如同鬼魅一样的中国军队,到底做了什么!
中岛今朝吾再也顾不上那些珍宝,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奔向司令部的方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第八大队幸存的三十多名将士,正相互搀扶着,隐入苍茫的山林,对他们引发的这场巨大风暴,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