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武汉,空气中本该带着一丝秋日的清爽,此刻却被一种异样的燥热与喧嚣所笼罩。
报纸头版头条,依旧用最大号的铅字印刷着“青天乡大捷”、“全歼倭寇第六师团”等激动人心的标题。
街头巷尾,报童嘶哑着嗓子叫卖,市民们争相传阅,脸上洋溢着久违的振奋笑容。
广播里播音员用慷慨激昂的语调,反复宣讲着这场自抗战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胜,第五战区的威名一时无两。
军事委员会内,前几日因“京观”事件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捷报冲淡了不少。
至少在公开层面,这是一剂强效的兴奋剂,暂时掩盖了战争机器持续运转两月后的疲惫与潜在的危机。
然而在这片喧闹之下,真正的决策者们却无法完全放松。
地图上代表小鬼子华北方面军的红色箭头,在黄河北岸蓄势待发,如同乌云压境。
……
第一战区,黄河防线。
此处与庆祝胜利的武汉仿佛是两个世界。
浑浊的黄河水奔流不息,南岸的守军阵地早已被连日来的炮火犁得面目全非。
焦黑的泥土,折断的武器,来不及掩埋的遗体,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残酷。
负责这一段防线的是原西北军一部,官兵们凭借简陋的土木工事和顽强的意志,已经在这里顶住了小鬼子多次试探性进攻。
但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对岸突然亮起成片的闪光,随即是撕裂空气的尖啸声。
“炮击!隐蔽——!”
经验丰富的老兵声嘶力竭地呐喊,但声音瞬间被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淹没。
小鬼子华北方面军集中了超过五个炮兵联队的重炮,加上数十架轰炸机的轮番投弹,对守军前沿阵地乃至纵深区域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毁灭性炮火准备。
105mm、150mm重炮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阵地上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交通壕被炸塌,机枪火力点在精准的直瞄射击下相继沉默。
通讯线路在第一轮炮击中就大部中断,各阵地之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炮火开始向纵深延伸,与此同时,黄河河面上,数十艘汽艇、橡皮艇在密集的机枪火力掩护下,满载着小鬼子步兵,强行向南岸冲来。
工兵冒着守军残余火力的阻击,迅速架设浮桥。
“小鬼子过河了!打!”
残存的守军士兵从几乎被浮土掩埋的散兵坑里爬出来,操起手中的汉阳造、晋造、中正式步枪,以及所剩不多的轻重机枪,向河面倾泻子弹。
迫击炮班在排长的吼叫声中,进行着零星的、缺乏观测的拦阻射击。
但火力差距太过悬殊。
小鬼子的掷弹筒和精准的步兵炮迅速敲掉了守军几个重要的火力点。
坦克和装甲车通过刚刚架设的浮桥,咆哮着冲上南岸滩头,用直射火炮和车载机枪为步兵开路。
守军阵地多处被突破,惨烈的白刃战在破碎的堑壕间爆发。
刺刀碰撞声、怒吼声、濒死前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
兵力、火力、装备均处于绝对劣势的守军,尽管展现了惊人的勇气,但无法弥补实力的鸿沟。
关键阵地一个接一个失守。
小鬼子后续部队源源不断渡河,桥头堡被迅速巩固并扩大。
至午时小鬼子战旗已经插上了黄河防线南岸几个最重要的制高点。
这意味着,小鬼子华北方面军主力通往武汉以北的平汉线及广阔平原的大门,被彻底撞开了。
……
武汉,军事委员会指挥大厅。
“捷报!捷报!我军于万家岭一线与敌血战,毙伤敌万余……”一名参谋正朗读着一份来自前线的战报,维持着大厅内因“青天乡大捷”而带来的积极气氛。
突然通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机要参谋脸色煞白,手里捏着一份电文,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向在场的何应钦、白崇禧等高级将领立正敬礼,便失声喊道:
“紧急军情!第一战区急电!黄河……黄河防线多处被小鬼子突破!敌军主力已大举渡河,我岸防部队……伤亡惨重,正在溃退!”
大厅内瞬间鸦雀无声。
刚才还在朗读捷报的参谋张着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何应钦刚刚端起的茶杯悬在半空,茶水晃出溅湿了他的袖口。
白崇禧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巨大的作战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黄河沿岸。
“哪个地段?敌人兵力多少?现在推进到哪里了?”白崇禧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兰封……考城……多处同时被强渡!初步判断是小鬼子第十四师团、第二十师团主力,配属大量炮兵和战车!先头部队已向南突进超过十公里,我预备队正在拼死阻截,但……但效果不彰!”
“废物!第一战区是怎么守的!这才几天?几天!”一名脾气火爆的将领拍案而起,怒声呵斥。
“援军呢?早就让他们调动的预备队在哪里?”
“通讯不畅,指挥混乱!各部各自为战,被敌人分割包围了!”
“后勤补给线也被炸断了!”
大厅里顿时乱成一团,争吵声、推诿声、焦急的询问声响成一片。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恐慌。
北线门户洞开,武汉的侧面完全暴露在了小鬼子的兵锋之下。
争吵持续了数个时辰。
关于如何调兵堵漏,是在现有接触线组织第二道防线,还是退守更远的既设国防工事,各方意见不一,迟迟无法形成有效决议。
派系之间的隔阂,责任的推卸,使得本应迅速果断的军事决策变得步履维艰。
宝贵的应变时间,就在这争吵和混乱中一点点流逝。
深夜,委员长办公室。
烟雾缭绕。
蒋某人坐在沙发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何应钦、白崇禧、陈诚等核心幕僚围坐一旁,气氛凝重。
“都说说吧~!”蒋某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白崇禧首先发言,他指向地图:
“委座,黄河防线失守,我军北面屏障已失。小鬼子华北方面军可沿平汉线长驱直入,亦可西进威胁我第五战区侧后。
当务之急,必须立刻命令第一战区残部,在溃退中于许昌、漯河一线仓促组织第二道防线,迟滞敌军南下速度。
同时应立即启动在豫西南、鄂北山区构建第三道纵深防线的计划,以为武汉屏障。”
何应钦却摇了摇头:“健生兄,谈何容易。部队新败,士气低落,装备损失严重,短时间内能否在预设阵地稳住尚是未知数。
而且小鬼子挟大胜之威,其航空兵和机械化部队的突击能力,我们已经在黄河边领教过了。”
陈诚接口道:“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将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在武汉外围?”
他环视众人,说出了关键:
“委座,诸位。武汉会战,我军战略本意即是‘以空间换取时间,最大限度地消耗敌军有生力量’。
会战至今,已逾两月。
大小战斗数百次,结合此次严明翊部全歼第六师团,累计毙伤小鬼子已超过十万之众!
这个数字,尚未计算其因伤病、疲惫造成的非战斗减员。
从战略目标上看,我们已经达成了预期效果,甚至有所超出。”
办公室内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陈诚话里的含义。
蒋某人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良久,他转过身,做出了决断。
“武汉,已不可守,亦不必死守。”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峻:“我军元气必须保全,以为持久抗战之根基。”
“命令:
一、第五、第九战区各部,即日起,在逐次抵抗、节节阻击的战术原则下,开始向湘西、鄂西地区有序转进。作战重心,转向保存有生力量。
二、武汉卫戍司令部,立即制定并执行卫戍部队撤离计划,务必保证有序,避免混乱。
所有无法携带之重要设施、厂矿,按预定方案予以破坏。
三、所有尚未撤离之政府机关、重要院校、科研机构及人员物资,加速向重庆疏散。
搬迁工作,由行政院统筹,限期内完成。”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补充道:“天气渐冷,若能利用地形和天气周旋,或可将战事拖延。但原定计划不变,核心是战略转移。告诉下面的人,不要有思想包袱,此非败退,乃是战略转进。我们的战争,不在武汉一城一地之得失。”
“是!”众人齐声领命。
会议结束,众人离去。
办公室内只剩下蒋某人一人。
他再次看向地图,武汉的标志依然醒目,但其周围,代表小鬼子的红色箭头,正从北、东、南三个方向,缓缓合拢。
一场轰轰烈烈的武汉会战,在取得一次辉煌战术胜利的同时,也因为战略全局的失衡,正式进入了落幕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