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在玉米叶上凝成珠子时,李秋月已经站在王老五家院门口了。门楣上挂着的白幡被风扯得猎猎响,像条瘦长的白舌头,舔舐着灰蒙蒙的天。她把小柱子往背上紧了紧,孩子的脸贴在她后颈,呼吸温热,却没醒——这一路他哭累了,趴在她背上睡了大半程,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草籽。
谁啊?
柴门一声开了道缝,王老五的婆娘探出头来,眼泡肿得像两个烂桃。看见李秋月,她眼里的红血丝瞬间炸开,猛地拉开门,手里的丧棒往地上一顿:你还有脸来?!
丧棒上的白纸条扫过李秋月的裤脚,带着股烧纸的焦味。她往后退了半步,避开飞溅的泥点,声音比晨露还凉:我来谈地的事。
王老五婆娘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突然尖声笑起来,笑声刮过寂静的村道,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你男人杀了我家老头子,想拿几亩破地就抵消?我告诉你李秋月,除非他把命留下,不然......
高个子儿子从屋里冲出来,粗布孝衣的前襟沾着泥,跟她废话啥!直接把人绑了,让大山那混蛋来换!
他说着就伸手来抓李秋月的胳膊,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看着像刚刨过坟。李秋月侧身躲开,反手将小柱子往上托了托,孩子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柱子?王老五婆娘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复杂地扫过孩子蜡黄的脸。这孩子去年还跟着大山来家里讨过南瓜籽,那时他怯生生地站在门槛外,手里攥着颗野山楂,说是给五爷爷的。
地契我带来了。李秋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泛黄的麻纸。纸角卷着毛边,上面的墨迹被雨水浸得发蓝,是三十年前老支书写的,盖着村里的红泥印,像块凝固的血痂。
高个子伸手就抢,李秋月却往回一缩,麻纸在两人手里扯得发颤,发出细碎的裂响。我有条件。她盯着王老五婆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签谅解书,让法院轻判。
轻判?矮胖子不知何时也站在院里,手里把玩着把锈柴刀,我爹白死了?最少也得让他坐一辈子牢!
那这地你们也别想要了。李秋月把麻纸往怀里塞,转身就要走。后背却被高个子狠狠推了一把,她踉跄着扑在柴门上,额头撞在木栓上,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金星。
小柱子吓得大哭,手脚并用地捶打着高个子的胳膊:放开我娘!坏人!
小兔崽子!高个子扬手就要打,却被王老五婆娘喝住了:住手!她盯着李秋月额角渗出来的血珠,忽然叹了口气,进屋说。
堂屋里弥漫着香烛和草药混合的怪味,王老五的黑白照片摆在供桌上,相框蒙着层灰。李秋月抱着柱子坐在条凳上,凳面的木纹硌得她大腿发麻,像压着块没刨平的石头。王老五婆娘给她端来碗热水,碗沿豁了个口,在她手背上烫出个红印。
地给我们,王老五婆娘坐在对面的炕沿上,丧服的下摆扫过炕席上的烟灰,我去撤诉。但大山必须判十五年,少一年都不行。
十五年。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小柱子现在才六岁,等大山出来,孩子都二十多了,怕是早忘了爹长啥样。可她没得选,总比死刑强。
我要亲眼看见谅解书。她把地契放在桌上,麻纸被汗水浸得发皱,像片枯树叶。
王老五婆娘没说话,只是朝高个子使了个眼色。年轻人噔噔地跑进里屋,很快拿着张纸出来,上面已经签好了名字,按着红手印,像个个血窟窿。李秋月凑过去看,字歪歪扭扭的,却能认出是王老五婆娘的笔迹——去年她来借针线时,李秋月见过她绣的鞋底。
画押吧。王老五婆娘把蘸了朱砂的筷子递过来。
李秋月接过筷子,指尖抖得厉害。朱砂滴在麻纸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滴没擦干净的血。她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指捏着这张地契,说秋月啊,地是根,守住地,就饿不死。那时她还不懂,只觉得这纸薄得风一吹就破。
娘,这是咱家的地吗?小柱子指着麻纸,眼里还含着泪。他在地里追过蝴蝶,捡过麦穗,知道那片土地能长出金灿灿的玉米。
李秋月没回答,只是用力在纸上按了个手印。红印落在墨迹旁边,像朵骤然绽放的山丹丹,艳得刺目。
从王老五家出来时,天已经亮透了。李秋月把地契交出去,换回那张轻飘飘的谅解书,纸角在风里翻卷,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小柱子趴在她背上睡着了,嘴角挂着丝口水,大概是梦到了地里的甜秆。
路过村头的歪脖子树时,李秋月忽然停下脚步。树下埋着大山去年冬天藏的红薯,说是等开春给柱子烤着吃。那时他用石头在树干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字,如今被雨水泡得发涨,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她蹲下身,徒手刨开湿土。指甲缝里灌满了泥,冰凉的土腥气钻进鼻腔,呛得她直咳嗽。刨了没多深,果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粗瓷罐,罐口用布封着,里面的红薯已经发了芽,嫩白的芽尖顶破了表皮,像些徒劳挣扎的手指。
李秋月把瓷罐重新埋好,拍了拍手上的泥。以后再也没人会来挖这些红薯了,就像再也没人会在秋收后,把最大的玉米棒子偷偷塞进她的筐里。
回到家时,院门口围了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二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看见李秋月额角的伤,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造孽啊......
李秋月没理他们,径直走进院子。灶房的破洞还在滴水,在水缸里敲出单调的声响,像谁在数着剩下的日子。她把小柱子放在炕上,刚要去擦脸,就看见窗台上放着个蓝布包,是刘佳琪留下的。
打开布包,里面是件半旧的棉袄,针脚密密麻麻的,是去年冬天刘佳琪给她男人做的,现在却被改成了孩子的尺寸。棉袄里还裹着个油纸包,是几块桂花糖,糖纸已经被汗浸湿了,黏糊糊地粘在一起,甜香混着皂角的味道,竟有些像多年前大山给她的那块。
李秋月把糖塞进柱子手里,孩子含着糖,咂吧着小嘴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望着孩子的笑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像被太阳晒化的冰。
下午,村支书来了,说法院已经收到谅解书,大山的案子改判了,十五年。他还带来个布包,说是大山托看守所的人转来的,里面是件旧衬衫,领口磨破了,口袋里缝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几根缠在一起的头发,黑的是她的,黄的是柱子的,还有几根灰白的,大概是大山自己的。
李秋月把头发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村支书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叹了口气:要不......你搬去村东头的旧磨坊住吧,那里不漏雨。
李秋月摇摇头:我不搬。这里还有大山劈的柴,还有柱子画的画,还有灶台上没擦干净的油渍,都是家的味道。就算屋顶漏雨,就算地没了,这里也是家。
村支书走后,李秋月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大山的衣裳叠好,放进木箱最底层,又把柱子的旧鞋收起来,说不准明年还能穿。收拾到炕角时,摸到个硬东西,是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零碎的铜板,还有张纸条,是大山的字迹:给柱子买糖。
李秋月捏着铜板,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铁皮盒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想起大山每次输钱回来,总会偷偷往这盒子里塞几个铜板,说攒着给柱子娶媳妇。那时她总骂他没正经,现在才知道,这笨男人也有自己的心思。
傍晚时,下起了小雨。李秋月抱着柱子坐在门槛上,看雨丝斜斜地织着,把远处的山染成了墨色。柱子趴在她怀里,含着桂花糖,含糊不清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长高了,能背起娘了,爹就回来了。李秋月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很轻。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破洞漏下的水越来越急,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李秋月起身去拿盆接水,却看见水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额角的伤口结了层痂,像片干涸的血迹。她忽然想起刚嫁过来时,大山总说她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亮得能照见云彩。可现在,这泉水大概也干了。
夜里,李秋月被冻醒了。柱子蜷缩在她怀里,像只受惊的小猫。她摸了摸炕席,潮乎乎的,是屋顶漏下来的雨水。她起身去灶房找柴生火,却发现柴房已经空了,只剩下几根朽木,是大山去年劈剩下的。
她抱着朽木往灶膛里塞,划了根火柴,火苗却只跳了两下就灭了,冒出的青烟呛得她直咳嗽。黑暗中,她忽然听见院里传来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她抄起门后的扁担,悄声走到院门口,借着月光一看,是刘佳琪的男人,正背着个麻袋,往院外走,麻袋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她家的玉米。
放下!李秋月大喝一声,举起扁担就冲了过去。
那男人被吓了一跳,麻袋掉在地上,玉米撒了一地。他转身想跑,却被李秋月一扁担打在腿上,一声跪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都把地给他们了,还不让我拿点?他趴在地上,像条受伤的狗,我女儿跟人跑了,我爹被气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李秋月的扁担举在半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她看着满地的玉米,想起去年秋收时,大山和她在地里掰了三天三夜,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这些玉米是他们最后的指望,是柱子冬天的口粮。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男人连滚带爬地跑了,消失在雨幕里。李秋月蹲在地上,一颗颗捡着玉米,眼泪混着雨水掉下来,砸在玉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雨还在下,屋顶的破洞漏下的水越来越急,像是永远不会停。李秋月抱着玉米,坐在冰冷的灶房里,忽然觉得这深山里的日子,就像场没有尽头的雨,淋湿了头发,浸透了骨头,却没人会给你递把伞。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写着好好过日子的纸条,纸已经被雨水泡得发涨,字迹模糊不清。她想把它撕碎,手却抖得厉害。最终,她还是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铁皮盒里,和那些铜板放在一起。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大山会回来,会修好好屋顶,会种满地的向日葵,会像从前那样,把最大的玉米棒子塞进她的筐里。
李秋月抱着铁皮盒,靠在灶台上睡着了。梦里,她仿佛又看见大山背着半袋新米从镇上回来,裤脚淌着泥水,却咧着嘴往她手里塞了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糖。那糖在掌心化得黏糊糊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酒气,竟比灶里的火还要暖些。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顶的破洞,敲打着水缸,敲打着这无边无际的黑夜,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悲伤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