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星子噼啪爆开时,李秋月正把最后一碗玉米糊糊端上炕桌。蒸腾的热气漫过她素净的脸,在眼角那道新添的红痕上凝成细珠——是昨夜大山搡她时,额头撞在门框上磕出的伤。她下意识往鬓角拢了拢头发,粗布帕子蹭过皮肤,疼得睫毛颤了颤。
“磨蹭啥?想饿死老子?”大山的嗓门从炕头滚过来,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他盘腿坐着,裤腰松垮地垮在胯骨上,露出肚脐眼周围拧成绳结的赘肉。炕梢堆着几件没洗的脏衣服,其中一件蓝布褂子的领口沾着片可疑的红,像极了刘佳琪常抹的那种胭脂。
李秋月没作声,把筷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碗沿的豁口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白,像她此刻的脸色。窗外的山风卷着雨星子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混着远处林子里不知什么野兽的嗥叫,让这深山里的秋夜更显逼仄。
大山呼噜呼噜喝着糊糊,眼睛却在她身上溜来溜去。李秋月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袄,领口绷得紧,勾勒出胸前柔和的弧线。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粗糙的掌心带着烟油味,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
“明儿跟张屠户说,把那半扇猪肉赊回来。”他的手指往她袖口探,“佳琪她男人后天过生日,总不能空着手去。”
李秋月的胳膊猛地往回抽,碗在桌上晃了晃,溅出的糊糊烫红了手背。“家里只剩两升玉米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前儿刚给你还了王老五的赌债,连买盐的钱都——”
“你他妈跟谁犟呢?”大山把碗往桌上一墩,瓷片碰撞的脆响惊得屋梁上的老鼠窜了窜。他揪着她的头发往炕里拖,碎花袄的盘扣崩飞两颗,露出肩头雪似的皮肤。“老子让你去你就去!张屠户看你这张脸,还能不让赊?”
头皮被扯得生疼,李秋月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出声。这几年她早就学会了沉默,像深山里的石头,任风吹雨打也只把伤口藏在苔藓底下。可今天不知怎的,刘佳琪那双眼角上挑的眼睛总在眼前晃——上次在溪边撞见她时,她正往大山手里塞一个油纸包,笑得花枝乱颤,领口开得能看见半截酥胸。
“松开。”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大山的手顿了顿。
他眯起眼,酒气喷在她脸上:“你说啥?”
“我说松开。”李秋月抬起头,油灯的光落在她眼底,亮得像淬了冰,“那猪肉,不赊。”
大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笑声震得油灯忽明忽暗。“李秋月,你长本事了?”他一把扯开她的袄子,纽扣滚落在地,“是不是觉得老子离了你活不了?告诉你,佳琪比你懂事多了——她男人在外头打工,她守着空房,可比你这木头有意思多了。”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李秋月的心里。她猛地推开大山,抓起炕边的剪刀就往自己头发上剪。黑亮的发丝簌簌落下,沾在她淌着泪的脸上。“我是木头?我是不如她浪!”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可这日子是我跟你过的!你赌输了钱,是我上山挖药去还;你喝醉了打我,是我自己找草药敷;你现在要拿家里最后一点口粮,去讨好那个女人——”
“闭嘴!”大山被她吼得恼羞成怒,劈手夺过剪刀就往地上扔。剪刀“当啷”一声插进泥地,刀尖颤巍巍地指着墙角那袋瘪下去的玉米。他扑过来按住她,膝盖顶在她的腰上,把她的脸往炕席上按。“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房子是老子的,你也是老子的!佳琪愿意跟我,是给我面子!”
李秋月的脸贴着冰凉的炕席,闻到一股霉味。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帮她挑水,会在她上山砍柴时等在山口,会把打猎得来的最肥的肉给她留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前年冬天,邻村的狗剩来山里赌钱,把他拉上了牌桌。从那以后,家里的粮食、牲口,甚至她陪嫁的银镯子,都被他换了铜钱,扔进了赌场的黑窟窿里。
后来就有了刘佳琪。那个女人住在山外的村子,男人常年在外,据说长得比画上的人还俏。李秋月只远远见过几次,每次都看见她穿着鲜亮的花布衣裳,站在路口跟大山说话,眼神黏糊糊的,像山里的瘴气。
“我要回娘家。”李秋月忽然说,声音闷在炕席里,却异常清晰。
大山的动作停了。他松开手,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拎起来,逼她看着自己。“回娘家?你娘家早没人了!”他狞笑着,指腹刮过她眼角的伤,“你爹妈死的时候,是谁给他们抬的棺材?是老子!你现在想走?去哪?跟着哪个野男人过?”
李秋月的眼泪突然就流不出来了。是啊,娘家早就没人了。那年山洪暴发,爹娘还有弟弟,都被埋在了泥石流底下。是大山背着她,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找了三天,最后只找到半只弟弟的鞋子。那时候他的肩膀很宽,后背很暖,让她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能替她顶着。
可现在,这双手却成了打她最狠的手,这张嘴却说出了最伤她的话。
“我不跟你过了。”她轻轻说,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这日子,我熬不下去了。”
大山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熬不下去?”他拧着她的下巴,往窗外指,“你看看外头!黑灯瞎火的,山里有狼有熊,你走出去能活过今晚?李秋月,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把衣服穿好,明儿乖乖去给佳琪弄猪肉——不然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这辈子都下不了炕!”
他说完,甩开她的脸,转身往炕头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嘴里还含糊地念着“佳琪”、“牌九”之类的字眼。
李秋月坐在冰凉的炕席上,看着自己散落在地的头发,看着敞开的袄子里露出的伤痕,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山风更紧了,呜呜地像在哭,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门。
她慢慢捡起地上的纽扣,一颗一颗攥在手心。纽扣的边缘很锋利,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白天上山时,在老槐树下看到的那丛毒蘑菇,颜色艳得像刘佳琪的胭脂。村里的老人说,那种蘑菇吃了会让人产生幻觉,最后笑着死去。
她站起身,悄悄穿上袄子,没系纽扣。走到墙角,她摸出藏在玉米袋后面的布包,里面是这几个月攒下的几十文钱,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她把钱揣进怀里,柴刀别在腰后,然后蹲下身,仔细地把地上的头发拢起来,用一张废纸包好,塞进灶膛的余烬里。
火苗“腾”地窜了一下,舔舐着那些乌黑的发丝,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大山还在打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李秋月最后看了他一眼,这个她爱过、恨过、也怨过的男人,此刻睡得像个孩子。她想起他曾经在雪地里把她的脚揣进怀里取暖,想起他第一次跟她表白时,脸憋得像山里的红苹果。
那些好,像腐叶底下的余温,早就被一层又一层的冰冷盖住了。
她拉开门,冷雨瞬间灌了进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山风卷着寒意,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进了茫茫的黑夜。身后屋里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林子里的风声更响了,像是有无数只野兽在暗处盯着她。她握紧了腰后的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口走。路很滑,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倒,但她不敢停。她知道,只要一停下,那间屋子里的呼噜声,还有那些不堪的过往,就会像藤蔓一样缠上来,把她拖回那个无底的深渊。
走到山口的老槐树下时,她忽然停住了。树底下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正紧紧抱在一起。女人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娇滴滴的,是刘佳琪的声音。男人的手在女人的身上乱摸,嘴里说着污言秽语,是大山的声音。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她才想起,大山说要去牌桌,刘佳琪说她男人今晚回来——原来都是骗她的。他们早就约好了在这里幽会,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间冰冷的屋子里,像耍傻子一样耍着她。
她看着那两个交缠的身影,看着刘佳琪的手勾着大山的脖子,看着大山的脸埋在刘佳琪的胸口。雨下得更大了,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刚才还在为那个男人流泪,还在留恋那些早已不存在的温暖,原来人家早就把她当成了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只是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是更深的深山,据说从来没有人去过,只有悬崖和峭壁。
风把身后的笑声送过来,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朵。她走得更快了,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天亮的时候,山脚下的村民发现了李秋月的踪迹。有人说在悬崖边看到了她的一只鞋,有人说在溪边捡到了她梳头发的木梳。大山是第二天中午才发现人不见了的,他找了两天,骂骂咧咧的,最后在刘佳琪的屋里喝得酩酊大醉。
后来,有人说在山外的镇上见过一个剪着短发的女人,挑着担子卖山货,眉眼像极了李秋月。也有人说,她早就掉进了悬崖,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
只有那间深山里的老屋,还在风雨里立着。炕头的玉米糊糊早就凉透了,灶膛里的灰烬积了一层又一层,墙角的玉米袋空了,只剩下几粒被老鼠啃过的残渣。偶尔有山风吹过,会卷起地上的几片碎布,像谁的眼泪,无声地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