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是后半夜漫进院子的。李秋月被窗棂上凝结的水汽凉醒时,院角那棵老梨树的枝桠已经模糊成一团乳白,像是谁用毛笔蘸了淡墨,在黑夜里晕开了一片朦胧。她摸过枕边的粗布褂子披上,指尖触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补丁,忽然想起大山今早出门时说要去后山修水渠,临走前塞给她的那把新磨的镰刀,木柄还带着松节油的味道。
灶房的水缸里结了层薄冰,李秋月舀水时,铁瓢碰撞缸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里传得很远。她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脸颊发烫。铜镜里映出的女人眉眼弯弯,鼻梁小巧,嘴唇是天然的桃红色,即便常年在山里劳作,皮肤也透着一股水润的白。大山总说她的眼睛像山涧里的泉水,清得能看见底,可李秋月自己知道,这双眼睛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连她自己都数不清。
天刚蒙蒙亮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李秋月以为是大山回来了,擦着手迎出去,却看见刘佳琪站在雾里,穿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刘佳琪是邻村教书先生的女儿,皮肤比李秋月更白些,眉眼间带着几分城里姑娘的秀气,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秋月姐,”刘佳琪的声音软软的,像山风吹过竹林,“我爹让我送些新蒸的馒头过来,说你们家大山哥今早要修水渠,怕是没来得及吃早饭。”
李秋月接过竹篮,指尖碰到刘佳琪的手,比她的手要暖些。“谢谢你和先生,快进屋坐。”她侧身让刘佳琪进来,目光落在刘佳琪的鞋上——那是一双黑色的胶底鞋,鞋面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一点泥。不像她自己的鞋,常年在山里跑,鞋边早就磨破了,鞋底也沾满了黄泥巴。
刘佳琪进屋后,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大山去年猎回来的野猪皮,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刘佳琪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桌角的那把镰刀上,木柄被磨得发亮,刀刃闪着寒光。“这是大山哥新磨的镰刀?”她走过去,轻轻碰了碰木柄,“真好看,比镇上铁匠铺打的还精致。”
李秋月端来一杯热水,放在刘佳琪面前。“他闲下来就喜欢磨这些东西,说用着顺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后山的水渠坏了有些日子了,再不修,田里的稻子就要干死了。”
刘佳琪捧着杯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大山哥真是个能干的人,我们村的人都说,他是这山里最有本事的后生。”她抬起头,看着李秋月,眼睛里带着几分真诚的羡慕,“秋月姐,你真有福气,能嫁给大山哥这样的人。”
李秋月笑了笑,没说话。福气吗?她也不知道。大山对她很好,冬天会把她的手揣进怀里暖着,夏天会给她扇扇子扇到她睡着,家里的重活累活从不让她沾手。可她总觉得,大山看她的眼神里,少了点什么。就像山里的月亮,明明很亮,却照不进最深的山谷。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大山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秋月,我回来了。”
李秋月和刘佳琪同时站起来,迎了出去。大山站在雾里,身上沾着些草屑和泥土,额头上渗着汗珠,看见刘佳琪时,眼睛亮了一下,脚步也加快了些。“佳琪?你怎么来了?”
“我爹让我送些馒头过来。”刘佳琪笑着说,把竹篮往大山面前递了递,“大山哥,你还没吃早饭吧?快趁热吃。”
大山接过竹篮,拿出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还是佳琪你贴心,知道我饿了。秋月,你看人家佳琪,比你懂事多了。”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可李秋月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刘佳琪脸颊微红,轻轻推了大山一下。“大山哥,你别取笑我了。秋月姐才是最疼你的人,你看你身上这么脏,秋月姐肯定会给你烧热水洗澡的。”
大山哈哈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刘佳琪的肩膀。“还是你了解我。对了,佳琪,你上次说想看后山的映山红,等水渠修好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那里的映山红开得可艳了,比镇上花园里的好看多了。”
“真的吗?”刘佳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星星落进了水里,“那太好了,我早就想去看了。”
李秋月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像极了山里最常见的一对年轻男女。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插不进他们的话题里。雾还没散,漫过院子里的青石阶,凉丝丝的水汽沾在她的裤脚上,让她觉得有些冷。
大山和刘佳琪聊了一会儿,刘佳琪说要回去帮她爹做饭,就起身告辞了。大山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雾里,才转身回来。他看见李秋月站在原地,脸色有些苍白,就走过去,伸手想摸她的脸。“秋月,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秋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没什么,”她轻声说,“你累了吧?我去给你烧热水洗澡。”
大山愣了一下,看着李秋月的背影,挠了挠头,没明白她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篮,还有两个没吃完的馒头,自言自语道:“佳琪的手艺真不错,比秋月做的馒头软和多了。”
李秋月在灶房里烧着水,听见大山的话,手里的柴火差点掉在地上。她知道大山不是故意的,他向来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可这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不疼,却密密麻麻地难受。
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什么话都跟她说。他会跟她说后山的野猪有多狡猾,会跟她说田里的稻子长得有多好,会跟她说他小时候在山里迷路的趣事。那时候,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温柔,像春日里的阳光,暖得能融化冰雪。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变少了?他开始喜欢和刘佳琪待在一起,喜欢和她说笑,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
水烧开了,李秋月拎着水壶往屋里走。大山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拿着刘佳琪送过来的馒头,还在细细地啃着。看见李秋月进来,他抬起头,笑着说:“秋月,你也尝尝,佳琪做的馒头真好吃。”
李秋月把水壶放在地上,摇了摇头。“我不饿。”她走到床边,拿起大山换下来的脏衣服,转身就要往外走。
大山拉住了她的手。“秋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李秋月看着他的手,忽然想起刘佳琪那双白白嫩嫩的手,心里更难受了。“大山,”她轻声说,“你是不是喜欢佳琪?”
大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呢?佳琪是邻村的妹妹,我怎么会喜欢她?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看见你看她的眼神了,就像你以前看我那样。大山,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是不是我不够漂亮?是不是我不会像佳琪那样说话?”
大山看着李秋月红红的眼睛,心里一下子慌了。他从来没见过李秋月这样,她向来是个开朗的姑娘,就算受了委屈,也只会自己偷偷躲起来哭,不会这样跟他发脾气。“秋月,你别这样,”他伸手想抱她,“我真的没有喜欢佳琪,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李秋月推开了他。“你骗人,”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你要是心里只有我,为什么总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为什么总夸她?为什么你看她的眼神那么亮?大山,我知道我不如佳琪,她是教书先生的女儿,有文化,长得又秀气,不像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农村妇女。”
“不是的,秋月,你别这么说自己,”大山急得满头大汗,“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比谁都好。佳琪只是个妹妹,我对她没有别的意思。我和她待在一起,只是因为她懂的多,能和我说些镇上的事,我就是觉得新鲜。”
“新鲜?”李秋月苦笑了一下,“原来在你眼里,我已经不新鲜了。大山,我们结婚三年了,这三年里,我每天给你做饭、洗衣、种地,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好好的。可我没想到,你会因为一个外人,就忘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大山看着李秋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总和刘佳琪待在一起,不该在李秋月面前总夸刘佳琪,不该让她受这样的委屈。“秋月,对不起,”他走到李秋月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佳琪走那么近了,我再也不夸她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月抽回手,擦了擦眼泪。“大山,我不是不让你和她来往,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对她比对我好。”她看着大山,眼睛里满是委屈,“我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好听的话,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我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就是想让你回来的时候能舒服一点,能多看看我。”
大山把李秋月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秋月,你相信我,我以后一定会改的。我会多陪你说话,多帮你干活,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李秋月靠在大山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泥土味和汗水味,心里的委屈慢慢消散了些。她知道大山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个老实人,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也不懂得怎么去照顾别人的情绪。可她还是有些害怕,害怕刘佳琪的出现,会改变他们之间的一切。
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落在地上,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斑。大山抱着李秋月,轻声说:“秋月,等水渠修好了,我带你去镇上赶集好不好?给你买块新布,做件新衣服,再给你买你最喜欢吃的糖葫芦。”
李秋月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好。”她知道,大山说的是真的,他一定会说到做到。可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就像刚才漫进院子的雾,虽然散了,却在青石阶上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
中午的时候,大山去田里看稻子,李秋月在家做饭。她做了大山最喜欢吃的红烧肉,还蒸了几个白面馒头。她想着,等大山回来,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话,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
可大山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刘佳琪。刘佳琪手里拿着一束映山红,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红红的,像火一样。“秋月姐,”刘佳琪笑着说,“我刚才去后山采的映山红,给你送一束过来。你看,多好看。”
李秋月看着那束映山红,又看了看大山,心里的那丝阴霾又浓了些。大山挠了挠头,笑着说:“佳琪说后山的映山红开了几朵早的,就采了一束给你。你看,多漂亮。”
刘佳琪把映山红递到李秋月面前,眼睛里带着几分期待。“秋月姐,你喜欢吗?”
李秋月接过映山红,花瓣上的露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喜欢,谢谢你,佳琪。”她勉强笑了笑,把映山红插进了桌角的空瓶子里。
吃饭的时候,刘佳琪坐在大山的旁边,不停地给大山夹菜。“大山哥,你多吃点红烧肉,补补力气。”“大山哥,这个馒头你吃,我不饿。”“大山哥,你修水渠的时候要小心点,别累着自己。”
李秋月坐在对面,默默地吃着饭,一句话也没说。她看着大山和刘佳琪说说笑笑,看着大山把刘佳琪夹给他的菜都吃了,看着大山看刘佳琪的眼神里满是笑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难受得喘不过气。
吃完饭,刘佳琪说要帮李秋月洗碗,李秋月拒绝了。“不用了,佳琪,你快回去吧,先生该担心你了。”
刘佳琪笑了笑,没再坚持。她走到大山面前,说:“大山哥,明天我还来给你送早饭好不好?我爹说他新烤了饼干,可好吃了。”
大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啊,谢谢你,佳琪。”
刘佳琪走后,屋里又安静了下来。李秋月收拾着碗筷,一句话也没说。大山走过去,想帮她,却被她推开了。“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行。”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大山知道李秋月又生气了,他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秋月,你别生气,佳琪只是……”
“只是什么?”李秋月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失望,“只是把你当哥哥?只是想给你送早饭?大山,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她看你的眼神,根本就不是看哥哥的眼神。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她喜欢你,她想取代我。”
“你怎么能这么说佳琪?”大山也有些生气了,“佳琪是个好姑娘,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别总是疑神疑鬼的,好不好?”
“我疑神疑鬼?”李秋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她真的没有一点别的意思吗?你看她的眼神,你跟她说话的语气,你对她的好,哪一样是对妹妹该有的?大山,我真的很失望,我以为你会改,可你还是老样子。”
大山看着李秋月失望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对刘佳琪是有好感的,那种好感和对李秋月的不一样。对李秋月,他是责任,是习惯,是亲情;可对刘佳琪,他是新鲜,是好奇,是心动。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他害怕失去李秋月,害怕破坏现在的生活。
“秋月,我……”大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秋月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大山,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大山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分开?秋月,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决绝,“我想回娘家住几天,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你也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喜欢谁。”
大山抓住李秋月的手,急得快要哭了。“秋月,你别这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佳琪来往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生气了,你别回娘家好不好?”
李秋月抽回手,摇了摇头。“大山,我不是在跟你赌气,我是真的想好好想想。我们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
当天下午,李秋月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回了娘家。她走的时候,大山一直跟在她身后,不停地道歉,不停地挽留,可李秋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走到村口的时候,李秋月回头看了一眼。大山站在原地,身影孤零零的,像一棵被风吹弯的树。雾又开始漫起来了,漫过村口的青石阶,漫过大山的脚边,把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李秋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这一次,她和大山之间的裂痕,可能再也无法弥补了。
回到娘家,娘看见她哭红的眼睛,就知道她和大山吵架了。娘没多问,只是给她做了她最喜欢吃的鸡蛋面,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秋月,有什么事跟娘说,娘给你做主。”
李秋月靠在娘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她把心里的委屈、害怕、失望,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娘静静地听着,等她哭完了,才轻声说:“秋月,男人就像山里的树,有时候会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可只要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