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缕麻线缠在纺锤上时,窗棂外的天已经沉得像块浸了水的墨锭。灶膛里的柴火早熄透了,只剩下些许余温透过灶壁,在她垂落的发梢上镀了层暖融融的薄光。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颈,指腹触到颈后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冬天大山背她过结冰的溪涧时,被崖边的荆棘划破的,如今摸起来还带着点凹凸的触感。
“秋月,水烧好了。”大山的声音从院坝里传来,带着刚从田里回来的粗粝感。他今天去后山的梯田翻土,裤脚卷到膝盖,沾着黄澄澄的泥点,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躺着几颗刚挖的冬笋,笋尖还带着湿润的泥土。
李秋月起身走到门口,接过他递来的竹篮。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他的手还带着山里的寒气,却比她的掌心要糙上许多,那是常年握锄头、砍柴火磨出来的茧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额角的汗珠上,顺手拿起挂在门后的毛巾递过去。
大山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嘿嘿笑了两声:“想着你昨天说要做笋干,就早点回来挖了几颗。对了,下午碰到佳琪了,她问你上次织的那个布兜做好没,说她娘想要一个。”
李秋月捏着竹篮把手的手指微微一紧,脸上却没显出什么异样,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快做好了,明天让她来拿吧。”
大山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蹲下身去收拾农具:“她还说,后天邻村有集市,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她说那边有卖新到的镰刀,我想着家里的那把该换了,你要不要去买点布料?”
“再说吧。”李秋月转身走进厨房,把冬笋放在案板上,拿起菜刀开始削皮。刀刃划过冬笋的外皮,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心思却飘远了。她不是不知道大山和刘佳琪走得近,刘佳琪生得活泼,嘴巴又甜,不像她,总是闷声不响的。山里的日子过得慢,家长里短的闲话传得却快,前阵子张婶还拉着她说,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在山路上并肩走,刘佳琪手里还拿着大山给她摘的野山楂。
她当时只是笑着说“他们就是聊得来”,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和大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八岁那年成了亲,如今已经过了五年。山里的夫妻大多是这样,日子过得像山间的溪水,平平淡淡,没什么波澜。可她总觉得,这溪水最近好像起了点涟漪,而那涟漪的源头,就是刘佳琪。
晚饭是糙米饭配炒冬笋和腌萝卜,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大山吃得很快,吃完就拿起烟袋坐在门槛上抽,烟雾袅袅地升起,模糊了他的侧脸。李秋月收拾完碗筷,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没织完的布兜,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棉线。
“大山,”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少了?”
大山愣了一下,放下烟袋看着她:“怎么这么说?你一直都这样啊,我早就习惯了。”
“可佳琪不一样,她很会说话,也很热闹。”李秋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你和她在一起,应该会更开心吧?”
大山皱起眉头,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和她就是邻里,聊几句家常而已。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李秋月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水汽,“前几天我去河边洗衣服,听见王嫂和李嫂说,说你和佳琪走得太近,不像普通邻里。她们还说,我配不上你,说我太闷,不会讨你欢心。”
大山的脸色沉了下来,猛地站起身:“她们胡说八道什么!我去找她们理论去!”
“别去!”李秋月拉住他的胳膊,“她们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去了反而落人口实。”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大山,我只是……只是害怕。我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不好,会不要我。”
大山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很少见李秋月这样,她总是很坚强,家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就算受了委屈也只会自己憋着。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傻丫头,想什么呢?我怎么会不要你?我们是夫妻啊。”
李秋月靠在他的胳膊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打湿了他粗布的衣裳。“那你以后……少和佳琪走那么近好不好?”她带着哭腔问,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大山心里一阵愧疚,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举动会让李秋月这么难过。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那天晚上,大山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山里的夫妻有时会分床睡,尤其是冬天,方便各自取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白天李秋月泛红的眼眶,心里就一阵阵发紧。他和刘佳琪确实聊得来,刘佳琪活泼开朗,和她在一起不用像和李秋月那样小心翼翼,怕说错话惹她不高兴。可他从来没想过要对不起李秋月,李秋月是他的妻子,是陪他过了五年苦日子的人,他怎么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事?
第二天一早,刘佳琪就来拿布兜了。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花布衫,梳着两条麻花辫,一进门就笑着喊:“秋月姐,大山哥!”
李秋月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看见她来了,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佳琪来了,布兜在屋里,我给你拿。”
刘佳琪跟着她走进屋里,眼睛瞟了一眼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的大山,笑着说:“大山哥,你昨天说的集市,今天要不要去啊?我娘说让我买些红糖回来,还说要给你带点她做的红薯干。”
大山抬起头,看了一眼李秋月,见她正在低头找布兜,便说:“不了,我今天要去山上砍些柴火,下次再说吧。”
刘佳琪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哦,这样啊。那秋月姐呢?秋月姐要去吗?”
李秋月把布兜递给她:“我也不去了,家里还有好多活没干呢。”
刘佳琪接过布兜,摸了摸上面的花纹:“秋月姐,你织得真好看。对了,大山哥,你上次说要换镰刀,我可以帮你带一把回来啊,你告诉我要什么样的就行。”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下次去买就行。”大山低下头,继续编竹筐,语气淡淡的。
刘佳琪感觉到了他的疏离,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笑着说:“那好吧。秋月姐,大山哥,我先走了啊。”
看着刘佳琪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秋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看向大山,大山也正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释然。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几天后,又出了变故。那天下午,李秋月去后山采蘑菇,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刘佳琪的哭声。她心里一紧,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刘佳琪坐在一棵大树下,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大山站在她旁边,眉头皱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件湿漉漉的衣裳。“怎么了这是?”李秋月急忙问。
刘佳琪看见她来了,哭得更厉害了:“秋月姐,我……我刚才去河边洗衣服,不小心掉进水里了,衣裳都湿了。大山哥刚好路过,就把他的外衣脱给我了。”
李秋月看向大山,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脸色有些发白。“你怎么不早点回来换衣服?”她走到大山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冰凉冰凉的。
大山笑了笑:“没事,我不冷。佳琪吓坏了,我先安慰安慰她。”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大山身上:“赶紧穿上,别冻感冒了。佳琪,你跟我回家,我给你找件干净的衣裳换上。”
刘佳琪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秋月姐,谢谢你。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麻烦你们的。”
“我知道。”李秋月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走吧,别在这里待着了,风大。”
回到家,李秋月找了一件自己的旧衣裳给刘佳琪换上,又烧了碗姜汤给大山和刘佳琪喝。刘佳琪喝了姜汤,脸色好了些,不好意思地说:“秋月姐,今天真是谢谢你和大山哥了。要是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事,举手之劳。”李秋月收拾着碗筷,淡淡地说。
刘佳琪看了一眼大山,又看了一眼李秋月,犹豫了一下,说:“秋月姐,我知道你可能误会我和大山哥了。其实我和大山哥就是普通朋友,我一直把他当哥哥看。你别多想,好不好?”
李秋月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她:“我没有多想。大山是我的丈夫,我相信他。”
刘佳琪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大山却开口了:“佳琪,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你娘该担心你了。”
刘佳琪点点头,站起身:“那我走了,秋月姐,大山哥,谢谢你们。”
刘佳琪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安静。李秋月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五味杂陈。她相信大山吗?她不知道。刚才大山看刘佳琪的眼神,带着一丝担忧和心疼,那是她很少在他眼里看到的神情。
大山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秋月,你别生气,我和佳琪真的没什么。刚才她掉进水里,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李秋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大山,我不是生气你救她,我是生气你不懂得照顾自己。你看看你,为了给她送衣裳,自己冻得浑身冰凉,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大山心里一暖,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月叹了口气,靠在他的肩膀上:“大山,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别再让别人说闲话了。”
“好,我们好好过日子。”大山抱着她,声音温柔得像山间的春风。
原以为经历了这件事,大山会和刘佳琪保持距离,可李秋月没想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半个月后的一天,她去邻村给病重的婆婆抓药,回来的时候,路过村口的老槐树下,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说话。她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听见有人提到了大山和刘佳琪的名字,脚步就停住了。
“你们知道吗?昨天我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在山后的山洞里待了一下午呢!”说话的是王嫂,她的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真的假的?他们在山洞里干什么?”有人好奇地问。
“谁知道呢?孤男寡女待在山洞里,能有什么好事?我看啊,他们俩肯定有事!”王嫂笃定地说。
“那李秋月怎么办啊?她也太可怜了,自己的男人被别人勾走了。”
“可不是嘛!刘佳琪那丫头,看着挺乖巧的,没想到这么有心计。”
李秋月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山后的山洞她知道,那是她和大山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夏天的时候特别凉快。他们怎么会去那里?还待了一下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到家,大山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她回来了,笑着迎上来:“秋月,你回来了?药抓回来了吗?”
李秋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大山,你昨天下午去哪里了?”
大山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我……我去山上砍柴了啊。怎么了?”
“你撒谎!”李秋月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昨天根本就没去砍柴,你和刘佳琪在山后的山洞里待了一下午,对不对?”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的反应,李秋月的心彻底凉了。她苦笑了一声:“大山,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不是说过要和我好好过日子吗?你不是说你和刘佳琪没什么吗?”
“秋月,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山急忙抓住她的手,“昨天我确实和佳琪在山洞里,但我们只是在躲雨,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躲雨?”李秋月甩开他的手,“躲雨需要躲一下午吗?村里那么多地方可以躲雨,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山洞?”
“因为当时雨下得太大了,我们刚好在山后,离山洞最近,所以就躲进去了。我们在山洞里只是聊了聊天,什么都没做。”大山急切地解释着,眼里充满了慌乱。
“聊天?聊什么?聊得那么投入,连家都不回了?”李秋月的眼泪掉了下来,“大山,我那么相信你,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你让我怎么再相信你?”
“秋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大山想去抱她,却被她推开了。
“我不想听你解释了。”李秋月转身跑进屋里,关上了房门,把大山挡在了门外。
大山在门外焦急地拍着门:“秋月,你开门啊!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骗你!”
屋里,李秋月靠在门后,失声痛哭。她想起了和大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他们在山洞里许下的诺言,想起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温柔的话。可现在,那些美好都像泡沫一样,破灭了。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停了下来。她以为大山走了,心里更加难过。可没过多久,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了砍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很用力,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大山正在院子里劈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哭的。她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想相信他,可村里人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拔不出来。
那天晚上,大山没有进屋睡觉,就躺在院子里的柴堆上。李秋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矛盾极了。她想出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又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第二天一早,李秋月打开房门,看见大山还躺在柴堆上,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她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大山,你怎么不进屋睡?你会生病的!”
大山睁开眼睛,看见她,眼里充满了血丝:“秋月,你肯理我了?”
李秋月叹了口气,伸手想把他拉起来:“先进屋再说吧。”
大山抓住她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秋月,你相信我,我真的和佳琪没什么。昨天下午,我们在山洞里,她跟我说她家里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她不想嫁,问我该怎么办。我就劝了她一下午,真的什么都没做。”
李秋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真诚和痛苦,不像是在撒谎。她的心里松动了些:“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要撒谎说去砍柴?”
“我怕你误会,我怕你生气。”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你因为我和佳琪的事一直不开心,我不想再让你难过。”
李秋月沉默了,她知道大山是为了她好,可他的做法却让事情变得更糟。“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她轻声说。
大山用力点点头:“好,我再也不骗你了。你能原谅我吗?”
李秋月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的气渐渐消了。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先回屋休息,我去给你做碗热粥。”
大山笑了,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温暖而明媚。他知道,李秋月原谅他了。
可他不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几天后,刘佳琪的父母找到了他们家,说刘佳琪不见了。他们说,刘佳琪昨天晚上和他们大吵了一架,说不想嫁给那个介绍的对象,然后就跑出去了,至今没有回来。
大山和李秋月都慌了,赶紧和村里人一起去找。他们找遍了山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刘佳琪的踪影。直到第三天早上,有人在山后的悬崖下发现了刘佳琪的鞋子。
大山和李秋月赶到悬崖边,看着那只熟悉的粉色绣花鞋,心里都凉了半截。悬崖很高,下面是湍急的河水,要是掉下去,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