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华强工作组的会议通知，在一周后悄然抵达马汉成的内部邮箱。地点在研究所主楼一间名为“砺剑”的会议室，时间定在周三下午两点。马汉成提前十分钟到达，会议室里还空无一人，椭圆形的会议桌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叶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这是国内科研单位会议室特有的气息。
他选了个靠中间但不是中心的位置坐下，默默调整着状态，从纳米比亚带回的那份野性与粗粝，需要在这种严谨的环境中重新收敛和内化。
两点整，会议室门被推开，几个人陆续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清瘦、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人，约莫五十岁上下，步履迅疾，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核心。马汉成几乎立刻断定，这就是慕华强。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气质精干的同事，有年长的，也有看起来比方舟还年轻的。
慕华强在主位坐下，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口，声音不高但极具穿透力：“好，人都到齐了。今天讨论韧性体系海外节点部分。汉成同志刚从纳米比亚回来，一线经验新鲜热辣，我们先听听他的看法。”他目光转向马汉成，做了一个简洁的“请”的手势。
这种单刀直入的风格让马汉成微微一顿，随即他稳了稳心神，打开自己准备的提纲。他没有赘述艰苦的过程，而是直接切入技术核心，重点讲述了遭遇的两种典型干扰模式（人为压制式与自然电离层闪烁）的特征、现有应对手段的局限、以及那个“黑箱”模块带来的深刻教训。
“我们认为，未来的海外站点，不能仅仅是数据下行链路和指令上传的执行末端，”马汉成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它应该具备一定的前沿感知、特征提取和初步智能响应能力。就像一个神经末梢，不仅要能感受疼痛，还要能初步判断是针刺还是火烧，并做出最基础的规避反射。这需要我们在站点部署更先进的信号监测与分析设备，并赋予其一定的边缘计算和自主决策权限。”
他提到方舟他们尝试对电离层扰动进行建模补偿的例子，说明即使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这种“末端智能化”的探索也是可能且必要的。
当他讲完，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推了推眼镜，沉吟道：“想法是好的。但边缘计算的可靠性、自主决策的风险边界如何界定？这涉及到整个系统架构的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另一个年轻些的博士则追问：“马主任，您提到的特征提取，尤其是在强干扰背景下的弱信号提取，算法复杂度很高，对站点的计算能力是很大挑战。而且，不同地区干扰特征各异，模型如何具有普适性？”
讨论立刻变得热烈而深入。马汉成感受到了一种与纳米比亚截然不同的压力。这里的质疑和探讨，更加理论化、系统化，直指技术实现路径和体系兼容性的核心。他一边应对着各种问题，一边仔细观察着慕华强。慕总师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手指偶尔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只在几个关键节点，会插话问一两个极其精准的问题，往往能剥开纷繁的技术细节，直指本质。
“汉成提到的‘黑箱’问题，是关键。”慕华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静，“这不仅仅是某个模块的问题，它暴露的是我们技术生态链上的短板。韧性，首先建立在自主可控的基础上。否则，再精巧的架构，也是沙上筑塔。”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海外站点的智能化升级，必须与国内基础器件的攻关、核心算法的突破同步规划。我们不能只满足于在别人的框架里打补丁。”
他转向马汉成：“汉成，你报告中提到的，利用海外站点独特环境进行对抗性测试和算法验证的思路，很有价值。下一步，我们可以考虑选取个别条件成熟的站点，作为新机制、新算法的‘试验田’。你们在纳米比亚积累的经验，尤其是对低纬空间环境的认知，是宝贵的输入。”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散会后，慕华强走到马汉成身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内容却很具体：“总体部正在起草一份关于增强空间信息传输自主可控能力的专项建议，会吸收你今天谈到的部分观点。另外，近期可能有一个与欧空局的技术交流团，涉及空间环境监测数据共享，你准备一下，参与进去。多了解别人的做法，也让他们知道我们的进展。”
“好的，慕总师。”马汉成点头应下。他明白，这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参与欧空局技术交流团的过程，让马汉成进一步开阔了眼界。欧洲同行在空间环境建模、数据标准化、多国协作机制方面的成熟度令人印象深刻。他们的技术展示严谨、系统，带着一种积淀深厚的自信。交流中，对方一位资深专家在非正式场合提到，“某些区域”的导航信号增强服务，需要考虑“更复杂的地缘政治因素”，言语委婉，但马汉成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与他当初在纳米比亚感受到的无形压力如出一辙。
他将这些观察和思考记录下来，补充进了自己的工作笔记。同时，他也注意到，中方代表团在展示自身成果时，虽然在某些单项指标上已不逊色，但在整体体系的完备性、数据产品的丰富度和应用生态的成熟度上，仍有差距。尤其是当对方问及某些核心算法的长期稳定性和极端情况下的失效模式时，中方的回答有时显得不够充分。
回国后，马汉成主动向慕华强汇报了交流情况，并附上了自己的分析。慕华强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看到差距是好事。知道差距在哪里，才能知道力气往哪里使。欧空局的模式有他们的历史和政治背景，我们不能简单照搬。但他们在基础研究、数据积累和国际规则利用方面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他顿了顿，看向马汉成：“你既有海外一线实战经验，又参与了高层级的论证和国际交流，视角比较立体。所里考虑，让你牵头组建一个小组，专门负责‘特殊环境下星地传输技术验证与评估’方向，直接对总体部负责。这个小组的任务，就是把你之前提到的那些想法，一步步落到实地，啃几块硬骨头。怎么样，有信心吗？”
马汉成感到肩头一沉，同时也有一股热流涌起。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岗位，意味着他将站在国内研发与海外应用结合的交叉点上，直面那些最棘手的技术难题。
“有困难，但更有信心。”马汉成郑重回答，“我需要一些人员和资源上的支持。”
“具体需求，你提方案，我来协调。”慕华强干脆利落，“记住，这个小组的目标，不是发表几篇论文，而是要产出能真正提升我们系统韧性的、经得起实战检验的技术和方案。”
走出慕华强的办公室，马汉成深深吸了一口气。北京初夏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明亮而温暖。他仿佛又看到了纳米比亚那灼热的太阳和广袤的红土地，听到了天线在风中的轻微嗡鸣。两个时空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重叠。
他明白，新的征程已经正式开始。这一次，他的战场从非洲的荒漠转移到了国内的科研一线，从守护一个站点变成了为整个系统打造更坚韧的“神经末梢”。挑战依旧巨大，前路依然艰辛，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他拿出手机，给远在纳米比亚的方舟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新的攻坚战开始了。共勉。”
很快，方舟回复了一个紧握拳头的表情符号。
马汉成收起手机，大步向自己的新办公室走去。他知道，在长空之下，在这条充满竞争与挑战的航道上，他们这一代航天人的使命，远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开拓，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