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走后,王泽没急着回后堂,而是独自在正厅里坐了许久。那卷明黄色的绢帛就摆在案上,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块烧红的炭,烫手,却又弃不得。
马周从屏风后转出来,见王泽这般模样,便知这位年轻的监丞正在思量应对之策。他没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坐下,等着王泽开口。
宾王兄,良久,王泽才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发涩,这回不是承天门献艺那么简单了。这是要咱们在万民面前,在陛下和太子眼前,演一出大戏。演好了,从此青云直上,演砸了……他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马周当然明白其中利害。正月十五,承天门广场,那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去处,也是朝廷的脸面。陛下和太子同时驾临,意味着这场展示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格物致用范畴,成了朝堂风向的试金石。
监丞,马周沉声道,咱们得先理清楚,这出戏,观众到底是谁?
王泽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表面上看,观众是万民,是陛下,是太子。可实际上,马周扶了扶眼镜,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才是咱们真正要提防的。他们巴不得咱们出丑,巴不得肥皂……不,巴不得肥皂在众目睽睽之下出问题。到时候,损害的不仅是咱们的名声,更是陛下和太子的颜面。那份罪责,咱们担不起。
王泽站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你说得对。所以这出戏,不能只有咱们唱。得找个角儿,帮咱们分担些火候。
找谁?
找该找的人。王泽停下脚步,程处默、李思文,还有……阎大匠。
他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马周边听边记,不时点头。末了,王泽又补充道:另外,展示区那边,从明天起,再加派一倍人手。鲁大师傅和他的几个心腹徒弟,全部调到展示区,就说是为了正月十五的展示做预演。实际上,是让他们把核心工艺再摸熟些,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马周转头就去办了。
王泽独自在厅里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往后院走。刚转过回廊,就听见程处默那大嗓门儿在前头炸响:王泽!王泽!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抬头一看,程处默正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身后还跟着李思文。两人都是一脸兴奋,显然已经得了消息。
我正要派人去找你们。王泽笑了笑,没想到你们倒先来了。
能不来吗!程处默一巴掌拍在王泽肩膀上,陛下和太子都要来看咱们的肥皂!这是多大的荣耀!我爹听了,乐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直说明儿个要请全军喝酒!
李思文倒还冷静些,摇着扇子道:王兄,荣耀归荣耀,可这担子,可不轻。正月十五,承天门广场,那可是个露脸的地方,也是个露馅儿的地方。稍有差池……
我知道,王泽打断他,所以这才要找你们商量。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担忧,一五一十地说了。程处默听完,挠了挠头:这事儿听起来是挺玄乎。不过你放心,安保这块儿,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让他调一队玄甲军老兄弟过来,便衣散在人群里。谁要是敢闹事,当场拿下!
不行,王泽摇头,玄甲军是军中精锐,调来护卫肥皂展示,太过扎眼。反倒显得咱们心虚,好像怕谁似的。
那你说咋办?
用你的人,用你信得过的家将。王泽道,三五个人,便装,混在百姓里头。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是雷霆万钧。另外,他看向李思文,思文兄,你在长安商贾中人脉广,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
你找人,在正月十五之前,把市面上那些仿冒的劣质肥皂,想办法全收了。王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收完之后,别销毁,统一存起来。到时候,我会在展示当天,当着陛下的面,将这些假货一并展出,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李思文眼睛一亮:王兄这是要……
打蛇打七寸。王泽淡淡道,他们想用假货坏我名声,我就用假货替我做文章。让陛下看看,这长安城里,有多少魑魅魍魉,在跟新政作对。
程处默听得热血沸腾:好!这招够狠!我这就去办!
别急,王泽拦住他,这事儿得做得隐秘,不能让人知道是咱们收的。最好是以外地商人的名义,就说要贩卖到外地去。记住,一定要在正月十五之前收完,一个不留。
明白!
三人又商议了许久,从展示的流程,到人员的安排,再到突发情况的预案,事无巨细,一一敲定。直到天黑透了,程处默和李思文才告辞离去。
王泽送他们到门口,临别时,程处默忽然回头,压低声音道:王泽,我爹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这出戏,不是演给百姓看的,也不是演给陛下看的。程处默眼神复杂,是演给太子看的。陛下,在试太子。
王泽闻言,浑身一震,久久没有作声。
直到程处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转身回府,刚进书房,福伯就进来了,手里头捧着一封信。
少爷,福伯的声音有些古怪,这封信,是刚才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没留名,没留姓。
王泽接过来,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上面只写着渭南伯亲启五个字。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笔迹娟秀,像是女子手书:
承天门之会,凶险万分。望君慎之、慎之。知名不具。
王泽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忽然笑了。
福伯,他把信笺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去备车,我要出门。
这么晚了,少爷去哪儿?
去将作监。王泽披上外袍,阎大匠约了臣今夜赏雪,臣不能失约。
赏雪?福伯愣了,这大半夜的,赏什么雪?
王泽没解释,只是淡淡道:有些雪,白天看不见,只能夜里赏。
他走出府门,登上马车。车夫扬鞭,马车在雪地里缓缓前行,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而在他身后,伯府的屋顶上,一个黑影悄然闪过,如同夜枭。
雪,又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