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纸的工艺在无数次细微的打磨与优化后,终于达到了王泽心目中“可用”的标准,甚至远超这个时代对纸张的普遍认知。当最后一批试产的竹纸被确认品质稳定、完全符合要求后,王泽知道,是时候让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成果,去接受最严格、也最具权威的检验了——正式承印《贞观律疏》。
消息在将作监内部传开,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而紧张。这已不仅仅是一项普通的差遣,更是一场关乎新技术生死存亡的“大考”。成功了,竹纸与活字印刷术将一举奠定其不可动摇的地位;失败了,之前所有的努力与投入都可能付诸东流,更会给那些虎视眈眈的反对者以疯狂反扑的口实。
王泽亲自坐镇,将活字印刷组与造纸工坊的核心力量整合起来,成立了《律疏》印制专班。他并未进行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是将阎毗那句“可用了”的评价,以及皇帝对《律疏》印制的重视,平静地告知了每一位参与的匠人。
压力,无声地弥漫在每一个工作区域。
雕版作坊内,郭槯带领着弟子们,对用于排印《律疏》的数千个泥活字进行了最后一次筛选与校对。每一个字模都被反复检查,确保字口清晰,边缘锐利,尺寸统一。他们甚至专门制作了带有精细刻度的“校版台”,排版时,每一行、每一列都严格对齐,务求版面庄重规整,不容丝毫偏差。
造纸工坊更是如临大敌。所有参与《律疏》用纸生产的匠人,都被要求严格按照那套已被反复验证的最优工艺流程操作。从竹料的筛选、蒸煮的火候,到漂洗的遍数、胶液的添加量,再到抄纸的力度、烘干的温度,每一步都有专人记录、复核。王泽下令,此批用纸,实行“一张一验”,任何有细微瑕疵的纸张,立刻剔除,绝不允许流入下一环节。
就连一向沉静的阎毗,也罕见地多次出现在造纸和印刷现场。他并不插手具体事务,只是默默观察,偶尔会拿起一张刚抄出的湿纸对着光看半晌,或是检视一下刚刚固好的活字版,那严肃的目光让匠人们更加不敢怠慢。
准备工作就绪,正式开印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五。这一日,天未亮,将作监内已是灯火通明。核心匠人们几乎一夜未眠,最后一遍检查着所有的器械、物料。
辰时正,王泽、阎毗、马周等人齐聚在特意清理出来的印制工间内。郭槯深吸一口气,亲自将第一个泥活字——“大”字,稳稳地嵌入特制的版框卡槽之中。随后,匠人们如同演练了千百次一般,沉默而高效地忙碌起来。取字、排版、校对、固版……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除了工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偶尔简短的指令,再无杂音。
排版完成,着墨匠人手持特制的棉拓包,蘸取精心调制、浓稠适中的烟墨胶液,在固定好的活字版上均匀拍打。墨色是否均匀,直接关系到最终印品的品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乌黑的版面上。
终于,第一张承载着无数期望的《贞观律疏·名例律》篇首页,被小心翼翼地覆在着好墨的活字版上,用干净的鬃刷轻轻刷过纸背。
当郭槯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将那张纸从版上揭下时,整个工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纸张是均匀的淡黄色,质地紧密挺括。其上字迹,清晰如刀刻,墨色乌黑锃亮,分布均匀,毫无晕染。版面布局严谨,行列整齐,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无论是近观细部,还是远看整体效果,都达到了雕版印刷难以企及的精致与规整度,更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新时代工艺的利落与精准。
“成了…”郭槯喃喃道,老眼中瞬间涌上泪光。周围的匠人们也纷纷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
王泽上前一步,从郭槯手中接过那张还带着墨香的纸页,仔细审视良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他转向阎毗,将纸页递过去:“阎少监,请您过目。”
阎毗接过,看得比王泽更加仔细,手指甚至轻轻拂过那凸起的墨迹。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屏息凝神的匠人,最终落在王泽脸上,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善。可呈送御览。”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法槌落下,宣告了竹纸与活字印刷术在这场最高规格的“大考”中,取得了毋庸置疑的成功!
压抑的欢呼声终于爆发出来,匠人们相互拍打着肩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王泽当即下令,以此为标准,全力开印《贞观律疏》全书。同时,他亲自挑选了数份这第一批印制的、品相完美的《名例律》页张,以最快的速度,一份呈送宫中,一份送往国子监孔颖达处,另一份,则被郑重地存档于将作监,作为此项新工艺成功的见证。
当那墨香与竹香交融的《律疏》页张被送入两仪殿,摆在李世民的龙案上时,这位见多识广的帝王,眼中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叹。他抚摸着那光滑紧实的纸面,看着那清晰锐利的字迹,良久,对侍立一旁的房玄龄感叹道:
“王泽此子,果真未曾让朕失望。以此纸印此书,价廉而物美,速成而精良。假以时日,我大唐律法、典籍,皆可借此广布天下,教化之功,岂可限量?”
皇帝的金口玉言,如同最权威的认证,迅速传遍朝堂。
而在国子监,孔颖达拿着那份《名例律》,亦是久久不语。他之前虽有期待,却未料到成果如此卓着。这淡黄的纸,这清晰的字,背后所代表的,是一种足以颠覆知识传播方式的强大力量。他仿佛看到,无数寒门学子,因书籍的廉价易得而有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圣贤之道,将不再被少数世家垄断,而能真正泽被苍生。
“传令下去,”孔颖达对司业吩咐道,“国子监日后刊印生徒读物,可优先考量此活字竹纸之法。”
官方的认可,权威的背书,如同给竹纸与活字印刷术插上了双翼。之前所有的非议、阻挠、质疑,在这铁一般的事实和自上而下的肯定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
《律疏》为证,新术初鸣。王泽站在将作监的院子里,听着工坊内传来的、比往日更加充满干劲的声响,知道一个属于技术革新的新时代,终于被他亲手撬开了一道坚实的缝隙。而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让这缝隙越来越大,直至成为不可阻挡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