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是在御前呈献后的第五日傍晚,风尘仆仆却意气风发地回到蓝田的。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皇帝赏赐的绢帛金银,以及工部关于“着将作监试造新式水车”的正式公文抄件。
蓝田伯府灯火通明,正厅之中,王泽端坐主位,下首林墨、田大壮、钱师傅、赵师傅等核心骨干齐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洗净尘灰、仍带着激动神色的石柱身上。
“……陛下初看模型时,神色尚是寻常,待翻开《图说》,细读那些原理与数据,目光便亮了起来。”石柱声音洪亮,尽力还原着甘露殿水榭前的情形,“张侍郎与那周大匠,起初确是百般挑剔,言奢费、言未验、言法度……但属下谨记伯爷教诲,一一据实回应,着重阐明‘天下利’与‘授人以渔’之理。”
他讲到皇帝那句“好一个‘技之巧者,当为天下利’!好一个‘授人以渔’!”时,厅内众人无不面露振奋之色,钱师傅、赵师傅更是激动得胡须微颤。天子的认可,是对他们这些匠人莫大的荣耀!
“后来张侍郎见势不妙,便以退为进,提议由将作监主导试造,陛下应允了。”石柱说到这里,语气稍沉,“程国公虽在旁,但此事关乎朝廷规程,亦不便多言。陛下赏了绢百匹、金五十两,并勉励伯爷用心任事,多献利国之思。”
“赏赐是锦上添花,陛下能记住‘利国’二字,便是最大肯定。”王泽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并无太多意外之喜。他更关心细节:“试造一事,张侍郎可有何具体说法?地点、匠人、物料,如何安排?”
“张侍郎只说由将作监全权办理,在京兆府择地试造,详录效验,核算工本。具体……并未当场明言。”石柱回忆道,“但观其神色,恐不会让此事顺遂。”
“那是自然。”王泽淡淡道,“他将试造之权揽去,便是存了拖延、设障甚至抹黑之心。不过,陛下既然开了金口,他也不敢做得太过明目张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他看向石柱,“还有何特别之事?”
石柱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略一迟疑,道:“还有一事……长乐公主殿下,似乎对那模型极感兴趣。陛下本欲让内侍收回,公主却主动开口,言其正习读《墨经》算学,欲留模型于宫中观摩参详,以助理解机关力学之妙。陛下允了,说模型暂留立政殿,将作监需用时再取。”
“长乐公主?”王泽微微一怔。这位太宗嫡长女,以仁孝聪慧闻名,在历史记载中形象颇佳。她对模型感兴趣?是出于少女的好奇,还是别有深意?他脑海中迅速闪过相关记忆,但此刻信息太少,难以判断。
林墨若有所思:“公主殿下素有贤名,若真对格物之学感兴趣,或非坏事。”
田大壮则更直接:“公主喜欢咱们的东西,那是好事啊!说明伯爷的手艺,连宫里贵人都赏识!”
王泽不置可否,只是将此事记在心中。皇室成员的关注,向来是双刃剑。
“石柱一路辛苦,此番应对得体,立下大功。”王泽肯定了石柱的表现,“赏钱五十贯,锦缎两匹,准假三日好生休息。其余押运护卫,各有赏赐。”
“谢伯爷!”石柱连忙谢恩。
“诸位,”王泽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御前呈献,初战告捷,此乃蓝田上下同心协力之功!然则,树大招风,名高引谤。从今日起,蓝田将更受瞩目,亦将面临更多明枪暗箭。张侍郎那边不会罢休,暗处的魑魅魍魉更会蠢蠢欲动。我等切不可因一时之喜而松懈!”
他语气转为沉肃:“当前要务,依旧是‘内固根本,外慎应对’。石柱既已回来,工坊诸事,尤其新水车维护与高炉试验,需你继续担起来。林墨,学堂第一期速成班结业在即,结业考核与安置事宜,以及第二期扩招筹划,必须妥帖。田大壮,外部监视不可松懈,尤其钱家与慈云庵动向,我要每日知晓。”
“是!”众人齐声应命,脸上兴奋稍敛,代之以沉甸甸的责任感。
接下来的日子,蓝田在王泽的坐镇下,如同一台上了发条的精密机械,高效而有序地运转着。
工坊区,新水车带动的鼓风声、锻打声、锯木声日夜不息。高炉试验在石柱的主持下,经历了数次失败后,终于成功炼出了几炉品质明显优于当前普遍“灌钢法”的钢材,虽然产量和稳定性还有待提升,但已让赵师傅等铁匠欣喜若狂。琉璃窑在扩大了规模并严格流程后,出产的琉璃制品(主要是瓦当和装饰件)色泽、质地越发稳定,开始小批量供应长安西市,换回了不少急需的铜钱和物资。
工匠学堂第一批三十余名学员顺利结业。结业典礼上,王泽亲自为考核优异者颁发刻有“蓝田巧匠”字样的木牌和一笔奖金,并宣布他们可直接进入工坊关键岗位。其余合格者,也根据考核成绩和个人意愿,分配到了各工坊、试验田或伯府管事系统。看着那些原本或是学徒、或是农家子的年轻人,如今穿着整洁的衣裳,挺直腰板接受任命,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王泽深感欣慰。知识、技能和上升通道,才是改变人命运、凝聚人心的根本。第二期学堂扩招的告示一经贴出,报名者络绎不绝。
农事试验田的水利灌溉系统一期工程顺利完工,清澈的灞水被引入新修的沟渠,滋润着近百亩田地。结合新选育的种子和更精细的田间管理,试验田的夏粮长势明显优于周边。田大壮组织老农编写的“田诀”开始在封地内流传,虽有不少老农持观望态度,但已有少数胆大心细者开始尝试。王泽知道,农业变革最需耐心,只要持续产出实绩,不怕推广不开。
《蓝田封地管理条例》在经历了初期的震荡后,随着“调解仲裁会”处理的几起纠纷得到相对公正的解决,以及伯府接连推出的“良种贷”、优先招募等惠民措施,其权威性和认可度在普通农户与匠户中缓慢而坚定地提升。当然,以钱乡绅为首的少数既得利益者依旧阳奉阴违,暗中怨怼,但已不敢如之前那般公然抵触。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蓝田的基石,在实实在在的劳作、学习与改进中,一日日变得更加厚实、稳固。
然而,暗流从未停歇。
田大壮每日送来的监视报告,内容越来越令人不安。慈云庵似乎变得更加“安静”,进出人员稀少,但那“女尼”静室夜半的低语再未出现,仿佛对方已经警觉。长安西市那家货栈,近期的确收敛了许多,但田大壮安插的眼线回报,曾见到有身形矫健、携带兵刃的陌生汉子在深夜从货栈后门出入,旋即消失在复杂街巷中。更棘手的是,工坊内最近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异样:不是工具莫名损坏,便是原料堆放处有被翻动却未丢失东西的痕迹,虽未造成大损失,却透着股令人不安的窥探气息。
“他们在找东西,或者说,在确认什么。”王泽判断,“要么是想窃取高炉或琉璃的核心工艺,要么……是在为下一步更直接的破坏做准备。告诉各处,尤其是工坊和仓库,夜间值守必须双岗,巡查加倍。进出物料,必须严格核对记录。”
这一日,王泽正在书房审阅林墨拟定的第二期学堂课程纲要,田大壮匆匆来报,脸色凝重。
“伯爷,陇右李大人有密信至,用的是加急渠道。”
王泽心头一凛,接过密封的竹筒,验过火漆印信后,迅速拆开。李思文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书写时情势紧迫:
“泽兄钧鉴:弟处局势骤紧。三日前,白马羌大头人忽然召集各部,称收到‘神谕’,言汉人开矿触怒山神,将降灾祸。其态度转为极端强硬,已彻底断绝与我部往来,并派人在矿场外围巡弋,时有挑衅。更可虑者,昨日夜间,矿场外围两处哨探遭遇不明身份骑手袭击,一死一伤,对方一击即走,手法狠辣,疑似军中斥候所为。弟已加强防御,然敌暗我明,羌人态度又变,恐大战在即。弟决意死守,然恐力有未逮,盼兄早做绸缪,或请朝廷干预。思文谨上。”
信末,还附了一张简略的手绘地图,标注了袭击发生的大致位置和羌人部落的新动向。
王泽捏着信纸,指节微微发白。陇右的冲突,终于从经济打压、政治分化,升级到了流血的武装对峙!对方不仅煽动了羌人,甚至可能直接动用了隐藏的武装力量进行袭扰,意在制造恐慌,逼迫李思文撤退,或者……制造一场足以惊动朝廷的“边衅”!
“好狠的手段!”王泽眼中寒光闪烁。这分明是一套组合拳:长安用“试造”拖延牵制,暗处用细作窥探骚扰,陇右则直接施加军事压力,甚至挑动民族矛盾。这是要将他王泽和蓝田,在朝堂、地方、边疆三个层面同时逼入绝境!
“伯爷,我们……”田大壮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王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思考。李思文不能退,一退则前功尽弃,更坐实了“引发边衅”的罪名。但死守硬扛,面对可能的地方部落武装和来历不明的精锐袭击,风险极大。
“立刻回信给思文,”王泽沉声道,“第一,肯定其坚守之志,告知长安御前呈献已得陛下初步认可,蓝田并未被遗忘,以此稳定军心。第二,矿场转入全面守势,加固工事,储存粮水,收缩防线,以保全人员为第一要务,非必要不主动出击。第三,继续秘密接触白马羌中下层,散播谣言:就说是别有用心之汉人挑拨羌汉关系,欲夺矿利,并嫁祸于朝廷;同时,可暗示朝廷已知晓此地有优质矿藏,极为重视,未来必有厚赏惠及各部。分化瓦解,争取时间。”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第四,以我的名义,写一份陈情奏折副本,不通过正规渠道,让思文设法交给陇右可靠的同僚或信得过的军中将领,请其转呈陛下或兵部。奏折中,详细陈述开矿之利、遭遇之袭扰、羌人之反复,并点明袭击者疑似训练有素,恐非寻常匪类,请求朝廷派员勘察,以明真相、定边陲!”
这是要绕过可能被张蕴宽等人影响的常规渠道,直接将陇右的危急情况和疑点,捅到更高的军事决策层面。
“另外,”王泽看向田大壮,“蓝田这边,立刻进入最高戒备。你亲自负责,将所有可能存在的隐患再排查一遍,尤其是防火、防毒。告诉所有人,蓝田已到紧要关头,外有强敌环伺,需上下同心,共渡时艰!”
“是!属下明白!”田大壮凛然应命,快步离去。
王泽独自站在书房窗前,窗外是蓝田初夏的夜色,繁星点点,宁静祥和。但这宁静之下,是陇右即将燃起的烽火,是长安暗处窥视的冷眼,是蓝田内部可能存在的毒刺。
御前呈献的荣耀尚未完全消化,更严峻的考验已接踵而至。王泽成功地在一个贫瘠的封地上,初步建立起了以工坊、学堂、试验田和《条例》为支柱的新秩序,培养出了第一批忠诚的班底,更将自己的名字和理念,送入了帝国最高统治者的视野。
然而,基石的稳固,从来不是在风平浪静中完成。它必须经受烈火与铁锤的反复锻打,必须抵御暗流与蛀虫的不断侵蚀。
蓝田的基石已初具规模,但王泽的征途,与这个时代的激荡,都远未到松一口气的时候。真正的淬炼,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