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好奇驾驶员带来的短暂插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散去,更正式、也更冰冷的程序便已降临。两名之前负责在K-7区域入口处“守卫”的士兵,这次径直走到了林凡面前,他们的表情比之前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林凡驾驶员,”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板,“请跟我们走一趟,指挥部需要听取你的详细报告。”
不是请求,是通知。林凡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驾驶服上的灰尘。他没有去看那几名尚未离开的驾驶员脸上各异的神色,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两名士兵身后。他们穿过忙碌的机库,那些轰鸣声和焊接光芒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阻挡,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们走的并非来时的宽敞主路,而是进入了一条相对狭窄、光线也更显冷白的次级通道。通道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合金门,只有顶部的红色监控指示灯在规律地闪烁,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空气在这里变得更加凝滞,只剩下他们三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最终,他们在一扇毫不起眼的灰色金属门前停下。一名士兵上前,进行了虹膜和掌纹验证。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的景象。
这是一间审讯室。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墙壁是吸音的暗色材料,让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正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金属椅子,固定在地面上,椅背笔直,毫无舒适性可言。而在椅子对面,是一张长长的、冰冷的合金桌。桌后,坐着五个人。
他们的存在,瞬间给这个狭小的空间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
三人穿着笔挺的深色军官常服,肩章上的军衔显示他们地位不低。他们的坐姿一丝不苟,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长期身处高位、习惯审视与决断的冷峻。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从林凡踏入房间的那一刻起,就牢牢锁定在他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直视他灵魂深处的一切。
另外两人则穿着白色的技术研究员大褂,与军官们的威严形成对比,他们的眼神中更多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探究欲和冷静到极致的分析态度。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的眼镜,手里拿着一支电子笔,随时准备记录;另一位则相对年轻,面前摆放着便携式终端,屏幕上已经调出了复杂的图表和数据界面。
房间里灯光的角度经过精心设计,主要光源从上方偏后的位置打下,使得坐在椅子上的林凡大部分时间会处于面部阴影中,而桌后的五人则能清晰地观察到他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坐。” 居中那位军衔最高的、面容刚毅如岩石般的中年军官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在吸音墙壁的包裹下,清晰地敲打在林凡的耳膜上。
林凡依言在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椅子的高度和角度都让他感到有些不适,仿佛被固定在了一个被审视的位置上。
“林凡,原第七区居民,于灾难日与代号‘初号机’的原型机甲产生未知共鸣,成为其驾驶员。” 另一名军官开口,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仿佛在念一份档案,“现在,我们需要你,从头开始,详细地、毫无遗漏地,重复一遍你们从第七区陷落,到抵达希望堡垒的全部经历。”
没有寒暄,没有安慰,直接切入主题,冰冷得如同手术刀。
林凡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刻不可避免。他开始讲述。从灾难日那天地裂天崩的恐怖,到第一次触摸“初号机”时那转瞬即逝的悸动;从雷洪队长将他从废墟中拖出,到第一次进行神经链接时那几乎将他意识撕碎的痛苦与混乱。
他的语速不快,甚至有些干涩。有些记忆是痛苦的,每一次回顾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再次撕开。他描述了在通道内与“剃刀”步兵的第一次遭遇战,描述了自己那笨拙而惊恐的反应,以及最后那本能般、不受控制的狂暴一击。
“等等,” 那位年轻的技术人员突然打断了他,手指在终端上快速滑动,“你提到,在第一次遭遇战中,神经链接曾出现剧烈波动,并且机甲左臂的能量武器曾有一次……异常过载发射?请详细描述那一次攻击的具体能量读数、你的主观感受,以及攻击后的机体状态和你自身的生理反应。”
问题极其专业,直指核心。林凡顿了顿,努力回忆着那如同梦魇般的瞬间。他描述了那不受控制涌入的狂暴能量,那仿佛要将左臂乃至整个机甲都撕裂的不稳定感,那瞬间气化敌人的恐怖威力,以及攻击过后机甲能量的急剧下跌和他自己几乎虚脱的状态。
“根据我们初步扫描,‘初号机’的左臂武器模块及周边结构存在严重的、疑似从内部引发的能量回冲损伤,” 年长的技术人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这种损伤模式,与我们已知的任何武器系统都不相符。你当时,是否有任何……‘异常’的感觉?比如,感觉到机甲本身存在某种‘意愿’?”
这个问题让林凡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想起了那种仿佛与某个庞大意志连接的感觉,想起了那生物神经网络传来的、模糊的悸动。但他犹豫了。直觉告诉他,有些东西,不能轻易说出来。
“我……当时很混乱,只是感觉能量失控了。” 他选择了部分事实,隐藏了更深层的感知。
军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追问,但显然记下了这个细节。
问询继续,如同一条冰冷的河流,缓慢而执着地向前推进。他们问到了穿越荒野的细节,问到了遭遇土匪陷阱时的决策过程,问到了每一次与外星地面部队交战的具体情况,尤其是林凡操控机甲时动作从笨拙到流畅的变化细节。
“你提到,后期你对机甲的控制变得‘更精细’,” 一位军官追问,“这种变化是渐进的,还是某个瞬间发生的?你是否接受过任何我们未知的训练或……‘引导’?”
他们甚至问到了苏婉进行的系统优化,问林凡是否能感觉到优化前后的具体差异,试图从中分析出苏婉的技术路径和“初号机”系统的可塑性。
问题一个接一个,细致入微,环环相扣。既有宏观的战略复盘,也有微观的技术剖析;既有对客观事实的核实,也有对林凡主观感受和决策动机的探究。军官们关注战术价值、威胁评估和忠诚度;技术人员则痴迷于机甲的性能参数、能量特性和那神秘的生物神经网络。
林凡机械地回答着,声音逐渐变得沙哑。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台被拆解的数据存储器,正在被一点点地读取、分析、验证。他重复着那些充满死亡和挣扎的经历,每一次重复,都让那些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心力。
时间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林凡感到喉咙干涩发痛,精神也因持续不断的回忆和应对而变得有些恍惚时,问询才暂时告一段落。
居中的那名高级军官最后深深地看了林凡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忌惮?
“今天的问询到此为止。” 他宣布,“你可以回去休息了。记住,关于‘初号机’和你自身经历的一切,都属于最高机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随时等待下一步通知。”
门再次滑开,刺眼的廊道灯光透了进来。林凡有些踉跄地站起身,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审讯室。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他和“初号机”的秘密,远未被完全挖掘。
而在这座安全的堡垒内部,一场围绕着他和他那台黑色机甲的无形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