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镇北侯”陈默凯旋的喧嚣与万丈荣光,如同投入帝国死水潭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抵达数千里外的京城时,已化作了道道隐晦却致命的暗流,在这座古老帝国的权力中枢深处,悄然涌动、碰撞。
紫宸殿内,虽依旧金碧辉煌,蟠龙柱巍然耸立,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沉腐与压抑,却比往日更重了几分。龙椅之上,老皇帝的面容在冕旒的阴影下更显枯槁,呼吸声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绝。然而,当那份详细记载着“落雁坡大捷”战果与受封仪式的最终奏报,由内侍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一字不漏地诵读出来时,那浑浊不堪的眼底深处,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微光——有解脱,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植于帝王骨髓深处的、对失控力量的本能忌惮。
奏报念毕,依例该是群臣称贺。太子一系的官员自然是扬眉吐气,纷纷出列,盛赞“陛下圣明,慧眼识珠”,“镇北侯忠勇无双,实乃国朝栋梁”,言语间不乏为自身“举荐之功”沾沾自喜。然而,这番歌功颂德,在空旷的大殿中,却显得有些突兀和单薄。许多老成持重的官员,包括一些原本中立的勋贵,都保持着沉默,目光低垂,仿佛脚下金砖的纹路 suddenly 变得无比吸引人。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如同潮水般无声退去。真正的交锋,从来不在明面之上。
首辅李纲的府邸,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几位核心党羽屏息静坐,目光都集中在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三朝元老身上。
“恩相,”一位门下侍郎率先开口,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陈默此子,崛起之速,势大之猛,远超预料啊!落雁坡一战,其军展现之火器、战法,闻所未闻!如今北疆七州军政尽握其手,民心归附,军心凝聚,更携大胜之威……此非寻常边功,恐是……养虎成患之兆!”
另一名御史接口道:“岂止是边功?李公,您看那北疆传回的细节,百姓夹道,口呼‘万岁’,虽是无心,然则民心如此,置陛下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此乃人臣之大忌!且其麾下‘龙渊军’,只知有陈默,不知有朝廷,长此以往,北疆恐非国家之北疆,乃陈默之北疆矣!”
李纲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让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
“诸位所言,老夫岂能不知?”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陈默,确是一把锋利的刀。北疆危局,非此刀不能破。太子殿下力排众议,举荐此人,于国,于太子自身,眼下看,都是一步好棋。”
话锋随即一转,变得锐利如刀:“然,刀过于锋利,能伤敌,亦能伤主。昔日汉末州牧,唐时藩镇,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国本未固,”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没有明指太子与诸皇子的争斗,但在场所有人都心领神会,“若再有一手握强兵、民心所向的边将在外……一旦朝中有变,其挥师南下,何人能制?届时,恐非边患,实为心腹之疾,倾国之祸!”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那……恩相之意,该当如何?莫非……”有人做了个下切的手势,眼神狠厉。
李纲缓缓摇头:“不可。此时动他,名不正言不顺,寒了天下将士之心不说,更会逼其狗急跳墙。北疆初定,蛮族虽败,根基犹在,朝廷还需要他这把刀镇守边关。更何况,太子那边……”他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明面上,动不得。但,绝不能任其坐大。”李纲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势已成,强压不如疏导,束缚不如制衡。”
他开始部署,声音低沉而清晰:
“第一,北疆巡抚的人选,必须是我们的人。要精明强干,善于权术,明为辅助,实为监军。陛下的申饬……不,是提醒镇北侯恪守臣节的旨意,要尽快拟定,由巡抚带去。”
“第二,兵部、户部,对北疆的粮饷、军械补给,可按制拨付,但流程需‘严谨’,速度可‘酌情’。既要让他无力借此扩军太甚,又不能让其有借口抱怨朝廷亏待功臣。”
“第三,”李纲目光深邃,“听闻陈默尚未婚配?陛下子嗣中,适龄的公主、宗室女……或许,这是一条‘恩宠’之路,也是一条……束缚之链。”
“第四,令我们在北疆的人,加紧活动。那些本地士绅、不得志的旧官吏,乃至龙渊军中可能心存怨望或有异心者,皆可暗中接触。多递些‘消息’回来,真真假假,务必让朝廷,让陛下,深知北疆之一举一动。”
一番安排,条条老辣,直指核心。既维持了表面的大局稳定,又处处埋下制衡与猜忌的钉子。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宫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太子虽也因陈默势大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沉浸在政治对手受挫与自身“慧眼识人”的喜悦中。太傅张承业倒是清醒一些,提醒道:“殿下,陈默之势已非寻常,当稍加安抚,亦需暗中留意,可多遣心腹,以赏赐、慰问之名,行结交、探查之实,务必使其心向东宫。”
京城各处酒楼、茶馆、私宅之中,关于“镇北侯”的议论更是沸反盈天。钦佩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担忧者更有之。“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之类的词语,开始在士林和官场的私密交谈中,频繁出现。
一场针对陈默的无形罗网,就在这帝国中枢的暗流涌动与窃窃私语中,悄然编织。落雁坡战场上的明刀明枪已然结束,但另一场关乎权力、猜忌与生存的,更加凶险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远在北疆,正在着手整合力量、规划未来的陈默,通过影卫悄然传递回来的只言片语,已然感受到了那自京城方向吹来的、带着森然寒意的风。
他站在新挂上牌匾的“镇北侯府”院中,仰望南方星空,目光沉静如水。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也好,便让我看看,这帝都的风云,能奈我何。”
功高震主,自古皆然。只是这一次,手握超越时代力量与北疆民心军心的“镇北侯”,是否会重蹈历史覆辙,还是将开创一个全新的格局,一切,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