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魔的烙铁还未从北方大地移开,另一场更为迅疾、更为恐怖的灾难,已然伴随着干燥的热风,从西北方向的草原席卷而来。起初,只是天际边缘一抹移动的、不祥的暗黄色,如同远山的沙尘。但很快,那抹暗黄迅速扩大、逼近,伴随着一种低沉而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仿佛是地狱之门洞开时传来的絮语。
“蝗虫!是蝗虫!蝗神来了——!”
一个在龟裂田?边挖着草根的农民,偶然抬头,看到了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景象,手中的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恐惧声响,身体僵直,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那不再是远山的沙尘,而是由亿万只蝗虫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活云”!它们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形成一片覆盖了半个天空的移动帷幕,阳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大地瞬间昏暗下来,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那嗡嗡的振翅声汇成一股沉闷的、压迫耳膜的洪流,淹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声音。
蝗群如同拥有统一意志的毁灭军团,低低地掠过干涸的河床、枯死的树林,最终,落在了那些尚且残存着一丝绿意——或许是顽强存活的杂草,或许是村庄周边仅存的菜园,或许是官府组织抢种的些许耐旱作物——的土地上。
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取代了振翅的嗡鸣。那是亿万口器同时啃噬植物的声音,密集、急促,如同骤雨打在枯叶上,却又带着一种生命被迅速吞噬的恐怖质感。绿色,在那片移动的暗黄色下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一片叶子,眨眼间就只剩下脉络;一株野草,瞬间便化为乌有。它们仿佛不是昆虫,而是流动的酸液,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我的菜!我的苗啊!”一个老妇人瘫坐在自家被蝗虫覆盖的菜畦旁,捶打着地面,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但她的哭声,瞬间就被那恐怖的啃噬声淹没了。几只蝗虫甚至跳到了她的身上、头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绝望地看着那片她辛苦照料、视若生命的菜园,在几个呼吸间化为乌有。
村庄里乱成一团。人们敲打着铜盆、铁锅,挥舞着扫帚、树枝,试图驱赶这些不速之客。但他们的努力,在这天灾般的数量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蝗虫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干扰,它们的目标明确而唯一——吃掉眼前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甚至有饿极了的孩子,试图扑打蝗虫充饥,却被大人惊恐地拽回——老人们颤抖着说,这是“蝗神”,吃不得,会遭报应。
绝望,如同瘟疫般在灾民中蔓延。旱灾夺走了他们的希望,而蝗灾,则彻底掐灭了他们最后一点挣扎求生的可能。
消息比蝗群移动的速度更快。电报线的嘀嗒声变得前所未有的急促,伴随着更加紧急的六百里加急马蹄声,将这场叠加的灾难传回京城。
“报——!山东急电!遮天蝗群自西北入境,已覆盖济南、东昌、兖州三府,所过之处,草木尽绝,仅存之番薯叶、树皮亦被啃食一空!”
“报——!直隶八百里加急!蝗群前锋已抵河间,正沿运河向南移动,保定、真定危在旦夕!灾民恐慌至极,谓‘天要收人’!”
“报——!河南六百里加急!蝗群与旱区重合,灾情惨烈倍增,流民数量激增,各地官仓告急,恐有易子而食之惨剧!”
紫宸殿内,气氛已然凝固。刚刚还在商讨如何应对旱灾的朝臣们,被这接踵而至的噩耗打得措手不及。一些官员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另一些则目光闪烁,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此乃,天意乎?”一位年老勋贵低声喃喃,声音虽小,却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龙椅上的少年皇帝紧紧抓着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求助般地看向陈默。
陈默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风暴在凝聚。他没有去看那些惊慌或别有用心的大臣,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外那依旧明亮、却仿佛蒙上一层阴影的天空。
“天意?”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若真是天意要亡我大靖亿万子民,那本王,便要与这天意,斗上一斗!”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传令!”
“一、命各地官府,即刻组织军民,采用一切可行之法,扑打蝗虫!所捕蝗虫,可由官府按量收购,充作饲料或沤肥!”
“二、飞鸽传书南方各省,尤其是两湖、两广,即刻调集鸭群、鸡群,由水师及内河船只以最快速度运往灾区!沿途州县,提供一切便利!”
“三、通令灾区,蝗虫可食,富含蛋白,无毒!着各地膳房公开烹制,示范于民,破除迷信!”
“四、察缉司严密监控各地舆情,凡有趁灾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囤积居奇者,无论身份,立拿严办!”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迅速、甚至带着几分违背常理的“古怪”(如收购蝗虫、驱鸭灭蝗)。但在陈默那不容置疑的语气下,无人敢立即反驳。
朝会在一片更加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结束。陈默没有理会身后各异的目光,大步走出紫宸殿。他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南方,仿佛能看到那遮天蔽日的蝗群,以及蝗群之下,那片更加绝望的土地。
旱魃未去,蝗神又至。科学的理性与积累的国力,即将直面古老天灾与愚昧迷信的双重挑战。帝国的车轮,在泥泞与荆棘中,开始了又一场更为艰难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