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出。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声音。
风声、砂砾滚动声、远处隐约的遗种嘶鸣——所有属于荒原的声响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抹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压迫耳膜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失去了连贯的意义,变成支离破碎的、来自不同方向的怪异回响,时而尖锐如针,时而沉闷如鼓,毫无规律地敲打着鼓膜。
叶天命站在一片难以用语言确切形容的“土地”上。
脚下并非坚实的土壤或砂石,而是一种质感奇异的、半透明的灰白色“地面”,如同凝固的、布满细微裂痕的琉璃。透过这层“地面”,隐约能看到下方更深邃的、流动变幻的暗色光影,仿佛另一个扭曲的世界倒悬在脚下。踩上去的感觉也很怪异,不软不硬,带着一种轻微的弹性,落脚无声。
抬头望去,天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不断流转变幻的混沌色光幕。那光幕并非单一颜色,而是无数种深浅不一的灰、白、银、暗金、幽蓝……交织、融合、分离,如同被打翻后肆意流淌的颜料,又像是夏日暴雨前疯狂翻滚的浓云,但更加迷离,更加……“无序”。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只有这片永恒变幻的光之穹顶,洒下的是冰冷、苍白、缺乏生气的辉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惨淡。
空气沉重而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半凝固的胶质。没有风,但总感觉有某种无形的“流”在缓缓移动,拂过皮肤时带来忽冷忽热的怪异触感,有时像被温水浸泡,下一瞬又如坠冰窟。
最令人心悸的,是视野中的景象。
前方,并非一马平川。无数条或粗或细、或笔直或扭曲、或明亮或黯淡的“光带”,如同被冻结在空中的极光,又像是一条条失去控制的彩色缎带,以各种违反常理的角度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构成了一个巨大、复杂、充满视觉欺骗性的立体迷宫。有的光带静止不动,散发出恒定但诡异的光晕;有的则在缓慢地流动、旋转、甚至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更有些区域,光带彼此纠缠、碰撞,迸溅出细碎的光点,旋即湮灭。
这就是“时空断层”的边缘。
一个法则混乱、时间与空间都失去常态的诡异所在。
叶天命稳住心神,没有立刻深入。她先仔细感受自身的变化。
首先是时间感。
她试图在心中默默计数以校准时间,但仅仅数到“三”,就发现了异常。有时,心跳一次的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长到足以让她清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缓慢冲刷的流动;有时,思绪一闪念的速度却又快得惊人,仿佛刹那之间已经转过无数念头,快得让她自己都感到晕眩。身体的新陈代谢、灵力的自然流转,也出现了时快时慢的不协调感。就好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随意拨动她体内那只名为“时间”的钟表,忽而向前猛拧,忽而向后回调。
“混乱的时间流速……”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绝对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回音,但那回音也扭曲变形,听起来颇为怪异。
她尝试移动。左脚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踏出,感觉却异常漫长。腿部的肌肉纤维收缩、舒张,骨骼关节的转动,灵力从丹田涌向足底以提供支撑和推动……每一个细微的过程都被放大、拉长,清晰地反馈到她的意识中。仿佛这一步,走了足足有十息之久。
然而,当她脚踏实地,准备迈出第二步时,情况又陡然变化。右脚抬起、前伸、落地的过程快如闪电,甚至带出了一丝残影!快到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一慢一快,节奏的剧烈切换让她胸口一阵烦闷,气血微微翻腾。
“不能依赖常理的身体感觉和节奏。”她立刻意识到。在这里,固有的时间认知和运动习惯是最大的障碍,甚至可能致命。
她深吸一口气——这次吸气的过程也忽长忽短,极不顺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神沉入识海,观想那枚悬浮的、灰色的寂灭剑心。
剑心依旧,散发着恒定而沉静的光芒。寂灭之道,本质是“终结”与“归无”,本身便带有一种超越寻常时间流动的、“恒定”的属性。当她的意识与剑心紧密结合时,那股源自灵魂深处、因对哥哥的极致执念而无比坚韧的意志力,与剑心的“恒定”之意共鸣。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锚定”感从剑心传递开来。
并非强行对抗或“纠正”外界混乱的时间流——那非她目前所能及。而是以剑心为核心,在她自身躯壳与灵魂的范围内,强行“定义”出一个相对稳定、统一的内部时间基准。
外界的混乱依旧,时间的快慢扭曲仍在作用于她的身体。但当她的心神以剑心为锚,内部时间基准建立后,这种作用所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和失控感开始减弱。她不再被外界的节奏牵着鼻子走,而是能够以一种相对恒定、属于她自己的“内在节奏”去感知和应对外界的变化。
就像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找到了一艘虽然颠簸但龙骨坚固的小船,船的摇晃(外界时间影响)依旧存在,但她至少能在船上站稳,把握住方向。
她重新尝试移动。
这一次,她不再去关注脚步落下实际花费了“多久”,而是专注于动作本身的协调、肌肉发力的流畅、灵力运转的配合。以内在的恒定节奏去驱动身体,同时用超乎寻常的感官去预判和适应脚下“地面”那诡异的弹性和前方光带可能带来的空间干扰。
第一步,依旧感觉漫长,但她心境平稳,缓缓完成。
第二步,骤然加速,她提前调整重心,迅捷而稳定地踏出。
第三步,时间忽快忽慢交替数次,她步伐的节奏也随之微妙调整,如同在刀尖上舞蹈,险之又险却精准地踩在每一个变化点上。
十步之后,她逐渐找到了在这种环境下行走的初步感觉。步伐不再踉跄,身形重新变得稳定。虽然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比外界多数倍的心神去协调和控制,但至少,她可以前进了。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这片“时光迷廊”。
靠近一条静止的、散发着柔和银白色光晕的光带。从侧面看,光带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她试探着伸出手指,轻轻靠近光带的边缘。
没有触感。手指仿佛穿过了空气。
但就在指尖与光带“接触”的刹那,一幕奇异的景象在她眼前闪现:一株生长在光带“内部”的小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经历着发芽、抽叶、舒展、茂盛、然后迅速枯萎、化作飞灰的全过程。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永不停歇,仿佛被困在了一个短暂的、不断重复的时间片段里。
她收回手指,景象消失。那光带依旧静静地散发着银辉。
又靠近一条缓慢流动的、颜色暗金的光带。这次她没有触碰,只是靠近观察。光带内部,似乎有细密的砂砾在缓缓流淌,但流淌的方向毫无规律,时而向前,时而后退,时而打旋。靠近光带时,她感觉到自身灵力流转的速度似乎受到了微弱的影响,时而顺畅,时而略有滞涩。
她避开那些光带彼此剧烈纠缠、碰撞的区域,那里空间波动极其紊乱,不时有细小的、黑色的空间裂痕一闪而逝,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如同冰面碎裂。
迷廊之中,并非只有这些光带。还有一些悬浮的、大小不一的“气泡”。这些气泡表面流转着七彩的光泽,内部景象模糊不清,有些似乎有山峦轮廓,有些则像是凝固的火焰或水流。叶天命谨慎地没有靠近这些气泡,剑心的感知告诉她,这些气泡内部的时间流速可能更加诡异,甚至可能是完全独立的、混乱的时间片段,贸然闯入后果难料。
她还看到了一些奇特的“现象”。
一滩积聚在琉璃般地面凹陷处的水洼,水面上方,水滴正违反重力地缓缓向上升起,升到一定高度后突然加速坠落,砸回水洼,溅起水花,然后再次升起……周而复始。
一块棱角分明的黑色石头,表面正快速经历着风化和剥落,石屑纷飞,但剥落到一半,过程又瞬间逆转,剥落的石屑倒飞回原位,石头恢复原状,然后再次开始风化……如同倒放的影像卡在了某个节点。
甚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些变幻的光源下,她的影子被拉长、缩短、扭曲、分裂成数个,有时影子移动的速度比她本人快,有时又慢得多,光怪陆离。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时间法则的彻底崩坏与混乱。
叶天命的心境,从最初的震撼与不适,逐渐转变为一种极致的冷静与专注。她像是一个闯入陌生丛林的猎人,必须用全部感官去理解这片丛林的独特“法则”,才能生存,才能前进。
她的目标是穿越这片“时光迷廊”,找到相对稳定的路径,或者,探寻断层深处可能隐藏的、与她寻找哥哥相关的奥秘。
“星光高塔”的召唤感,在这里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这片迷廊的尽头,或者与迷廊深处的某个节点相连。但迷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路径被混乱的光带和危险区域分割得支离破碎,必须步步为营。
她选定了一个召唤感相对强烈的方向,开始以恒定的内在节奏,在光带的间隙、在时间的乱流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每一步,都是对心神的巨大考验。既要维持剑心的“锚定”以稳定自我,又要不断适应外界变幻的时间流速和空间景象,还要警惕可能随时出现的空间裂痕或其他未知危险。
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不是累,而是一种高度精神集中带来的巨大消耗。
但她眼神明亮,步伐坚定。
哥哥可能就在轮回的彼端。
而这里混乱的时间,破碎的空间,或许就隐藏着通往那个答案的线索,或是离开这个碎片世界的路径。
她没有退路,亦从未想过回头。
素色的身影,在这片无声流淌着混乱时光的迷廊中,如同一个孤独而执着的灰色光点,缓慢却坚定不移地,向着迷廊深处,向着那冥冥中的召唤,一步步走去。
身周是冻结的极光,脚下是倒影深渊,头顶是混沌天穹。
而她,只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