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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节气的雨丝斜斜织着，将谢府的青石板路润得发亮。苏晚宁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着庭院里新抽芽的柳条，指尖轻轻摩挲着膝上的青瓷茶宠——那是当年明心学堂第一届毕业生合赠的，形似一只衔荷的白鹭，釉色在三十余年的摩挲下泛着温润的柔光，底座刻着的师恩永记四个字虽已浅淡，却依旧清晰可辨。 又在看这白鹭？谢承渊端着一盏雨前龙井走来，紫砂茶杯上的缠枝纹被茶水浸得愈发深沉。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绸袍，领口绣着暗纹的兰草，腰间系着的玉佩是去年江南学生寻来的和田玉，玉面雕刻的并蒂莲被他摩挲得几乎能映出人影。走近时，能看见他鞋面上沾着的泥点，是方才在菜园查看新播的菜籽时蹭上的，却浑不在意。 苏晚宁抬头时，一缕银丝从鬓边滑落，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像碰着块上好的暖玉。入春后她总爱久坐，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在廊下晒太阳，连朝中的琐事都交由副手打理，说春困秋乏，老骨头该歇着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制的春茶来，她接过茶杯，茶汤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我让管家备了些新蒸的青团，艾草是今早从菜园摘的，带着露水气呢。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小厮，连装青团的竹篮要垫防潮油纸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点心，而是要供奉的珍品。 廊下的画眉鸟忽然唱起了歌，鸣声清脆得像碎玉落盘。那是当年漠北学生送的，说先生爱清静，却也该听听活泛的声响，如今鸟儿的羽毛已有些灰败，却仍记得苏晚宁教它的调子。苏晚宁望着庭院角落的那口老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春日，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井台边清洗学生们的书卷，井水冰凉刺骨，谢承渊却抢着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暖着，说男子火力旺，不怕冻。那时井边的石榴树刚及腰，如今却已长得比院墙还高，枝桠上还挂着孩子们系的红绸，在风中摇出细碎的声响。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松子糖放在小几上，糖纸是当年西域学生教的蜡染工艺，蓝白相间的花纹里藏着小小的字。他挨着苏晚宁坐下时，绸袍的下摆扫过藤椅的竹篾，带起一阵淡淡的草木香，混着他身上的墨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漠北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信笺，信纸边缘带着风干的草屑，说他们新盖了三间教室，用的是改良的夯土法子，连暴雪都压不塌，还附了图纸呢。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图纸上工整的梁柱结构，忽然笑了。当年她力主在漠北办学时，多少人说风霜太大，校舍熬不过三年，如今那些用夯土和羊毛混合筑起的教室，不仅抗住了风雪，还成了附近部落效仿的样板。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怜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春光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在廊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书房，书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堂送来的典籍——漠北的《畜牧要术》、江南的《蚕桑新编》、西域的《草药图谱》，最上层摆着的是一套线装的《明心学堂志》，分三十卷，每卷都由当年的学生亲手誊写，封面题字是谢承渊的笔迹，从第一卷的锋芒毕露到第三十卷的沉稳温润，恰似两人走过的岁月。 你看这卷，谢承渊抽出其中一本，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杏花，是当年明珠在学堂后院摘的，记载着你当年教学生们辨认五谷的事，说你把稻子、麦子、谷子种在花盆里，让她们日日观察。苏晚宁翻到那一页，看到苏先生说女子不仅要知书，更要知稼穑的字句，忽然想起那年春日，她带着学生们在菜园劳作，谢承渊不知何时也换了布衣来帮忙，却笨手笨脚地把菜苗踩倒了一片，引得学生们笑个不停。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春泥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豆绿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小的麦穗，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针法，如今针脚愈发匀整。她捧着个竹篓走进来，篓里铺着新鲜的荷叶，上面整齐码着几十包茶叶，每包都系着红绳，绳结是苏晚宁当年教的同心结。先生，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女先生的声音带着春阳般的暖意，是我们带着新学生亲手采的，采的都是一芽一叶，炒茶时特意守了整夜呢。 苏晚宁拿起一包茶叶，纸包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逻些城女学敬赠，是当年那个吐蕃贵族的女儿如今的笔迹。她记得那姑娘初入学时连汉语都磕磕绊绊，如今却能写出这样雅致的小楷，信里说先生教我们天下学问本是一家，如今逻些城的学堂里，藏族姑娘和汉族姑娘一起读书，亲如姐妹。指尖触到纸包上残留的茶毫，像触到了江南茶园的春露，微凉而鲜活。 学生们围坐在花厅的八仙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春日趣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辨识潮汐，如今姑娘们能根据月相推算鱼汛，家里的渔网再也不会空着回来；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改良的纺车比原来快了两倍，织出的棉布连京城里的绸缎庄都来收购；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女学大典》译成了波斯文，商船带到海外，竟有异域女子跨海来求学，说中原女子的智慧，该让天下人都知道。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新上市的春笋，笋衣被撕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嫩白的笋肉。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户部侍郎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读算经是不务正业，把她的算盘都砸了，如今她成了钦天监的女博士，专管历法推算呢。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算盘演示新的算法，手指在算珠上翻飞如蝶，眉眼间的自信，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算出圆周率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学生们告辞时，在庭院的柳枝上系了许多红绸带，每条带子上都写着祝福的话——愿先生福寿安康愿明心学堂桃李芬芳愿天下女子皆能读书。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廊下，看着红绸在雨中轻轻摇晃，像一串跳动的火苗。你看那条最长的，他指着系在最高枝桠上的红绸，是阿砚写的，说先生当年栽下的柳树，如今已能为更多人遮风挡雨了 回到暖阁时，地龙已烧得旺旺的。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夹袄，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缝制的，里子用的是学生们凑钱买的羊绒，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当年在江南讲学遇着春雨，你总说后背发凉，他将夹袄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袖口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阁，再穿上这件夹袄，定不会着凉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雨声，像听一首缠绵的歌谣。案上的龙井还冒着热气，茶香混着青团的艾草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路走通了？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藤。何止走通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亲手把荒芜的小道，铺成了康庄大路啊。暖阁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春水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雨幕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地龙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春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绵绵春雨，滋润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雨声在檐下轻轻滴落，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润得软融融的，像一杯泡了半生的春茶，清冽中带着回甘，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