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临踩着沧州最后一片枯叶踏入京城时,靴底还沾着北地特有的冻土碎屑。刚穿过朱雀门,巷口卖糖画的老汉突然腾空半尺,竹勺里的糖稀在风中拉出诡异的弧线——他眨了眨眼,那老汉已稳稳落回原地,仿佛刚才的失重只是赶路太久产生的幻觉。
“季兄倒是准时。”江执墨捧着半杯冷茶站在廊下,青布直裰洗得发白,袖口磨出的毛边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他身后的鹿晏弘正用银签挑剔地拨弄着碟子里的蜜饯,月白锦袍上绣着的鹿纹在午后阳光里泛着柔光,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身,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听说沧州的钉子埋得很利落,就是不知到了溟州,季兄的手段还够不够用。”
季青临没接话,径直走向正厅。萧砚辞坐在紫檀木椅上,指尖敲着桌面的频率与窗外漏下的日影移动速度惊人地一致。他面前的宣纸上写着两个名字:周衍、柳从安。
“溟州这两位,”萧砚辞抬眼时,眼底的红血丝像极了季青临在沧州见过的血冻,“仗着跟先皇有旧,天天对着州主指手画脚。陛下倒觉得,他们还是有些势力,该除了,为后面的大计铺路。”
江执墨的指尖在茶盏边缘捏出泛白的印子:“周衍十年前主掌河工,柳从安曾任吏部侍郎,两人门生遍布朝野,硬动怕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要‘设法’。”鹿晏弘将银签扔回碟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上个月柳从安弹劾过我父亲,正好算笔旧账。”
季青临的目光落在宣纸上“周衍”二字旁边的小注——“喜食城南张记酱肉”。他想起三天前在沧州收到的密信里,附了张溟州官场的私下排名,最末位那个叫赵谦的通判,名字被人用朱砂圈了三次。
三日后的溟州城,秋雨正绵。季青临蹲在张记酱肉铺对面的屋檐下,看着周衍的管家熟门熟路地拎走两斤酱肘子,转身拐进了旁边的巷子。雨幕里突然窜出只黑猫,爪子上沾着的泥点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某种暗号。
他跟着那只猫穿过三条街,在一处挂着“闲人免进”木牌的宅院后墙停下。墙头上的瓦片突然动了动,赵谦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脸探了出来,看见季青临时,笑容瞬间僵成了面具:“你是谁?”
“赵通判深夜在此,是在赏雨?”季青临晃了晃手里的纸卷,那是从沧州带来的账册,上面记着赵谦三年前挪用河工款的明细,墨迹被雨水洇开,倒像是新鲜的血痕,“周大人刚从酱肉铺买了东西,听说他府上的账本,比这雨还乱。”
赵谦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扑通一声从墙头摔了下来,溅起的泥水沾了半边脸,他不傻,既然这人找上门来,必有所图:“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季青临蹲下身,看着对方抖得像筛糠的手,“周大人不是总嫌柳大人抢了他的风头?你只需……”
与此同时,江执墨正埋在州府的旧档房里。蛛网蒙着的卷宗散发着霉味,他指尖划过柳从安五年前主审的一桩贪腐案,卷宗里记录的赃银数目,比当时上报的少了整整三千两。窗棂突然被风撞得咯吱响,他抬头看见鹿晏弘倚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枚玉佩。
“找到什么了?”鹿晏弘抛着玉佩,“我查到周衍当年修的那段河堤,去年汛期溃了个口子,淹死了七户人家,案卷被压在州主府的暗格里。”
江执墨把卷宗塞进怀里,袖口的毛边蹭过积灰的桌角:“柳从安那案子的苦主还活着,就在城西破庙里讨饭。”
雨停时,赵谦已经成了周衍面前最得力的“心腹”。他“无意间”让周衍发现柳从安偷偷给京城某位御史送礼,又在一次宴席上“喝多了”,说漏嘴柳从安总在背后嘲笑周衍的字像孩童涂鸦。周衍的脸色从红转青,摔碎的酒杯碴子溅在赵谦手背上,他却笑得越发谄媚。
七日后的早朝,两份奏折同时摆在了龙案上。一份是江执墨托人代呈的,附了当年河堤溃口的尸格和被篡改的案卷;另一份来自鹿晏弘疏通的御史,揭发柳从安贪赃枉法,附上的证据里,有赵谦“拼死”从柳府后院挖出来的小金库清单。
帝王的朱笔悬在半空,殿内的寂静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周衍和柳从安跪在地上,彼此瞪视的眼神里,早已没了往日同气连枝的模样,只剩下被人挑唆起来的怨毒。
“查。”州主的声音冷得像溟州的秋雨,“三日之内,本州主要结果。”
季青临站在殿外的廊下,看着赵谦缩着脖子从侧门溜出来,袖口还沾着向周衍表忠心时泼上的酒渍。他突然想起沧州那个卖糖画的老汉,不知此刻是否还在原地,只是那腾空的半尺,究竟是幻术,还是这盘棋局里早就埋下的伏笔?
三日后,圣旨抵达溟州。周衍、柳从安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着即处死,抄家。
抄家的队伍出发时,赵谦正躲在府里数着周衍“赏”他的银票。门突然被撞开,冲进来的兵卒手里举着的,是他三年前在沧州伪造的河工账本——上面盖着的,赫然是季青临的私印。
季青临站在城楼上,看着周府和柳府同时燃起的火光,江执墨递来的酒壶还带着余温。鹿晏弘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手里那枚玉佩不知被摩挲得有多光滑:“赵谦倒是个好用的棋子,就是不知……下一颗该埋在哪里?”
风突然卷起城楼上的旗帜,季青临眯眼看向远处的官道,一队黑衣骑士正疾驰而来,为首那人的腰间,挂着块与萧砚辞书房里一模一样的墨玉牌。他突然想起离开京城前,萧砚辞敲着桌面说的最后一句话:“溟州的水,比沧州深多了。”
那队骑士在城下勒住缰绳,为首者仰头的瞬间,季青临看见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像极了他在沧州埋钉子时,亲手划在叛徒脸上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