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璃等人离开武宁,李崇派人暗中护送。
望着雨燕卫护送那叶扁舟消失在黄河苍茫的水雾之中,李崇伫立良久,方才默然转身,返回那森严的节度使府。
数日后,阿璃等人于黄河渡口遭遇袭击。
雨燕卫现身救驾后,李勇与李忠会商决定留下一半精干力量继续暗中保护,他们先行归节度使府禀报李崇。
武宁节度使府书房,烛火摇曳,却驱不散李崇眉宇间的凝重。
他面前摊着两份公文:一份是沈从安催逼粮秣丁口的严令,另一份,则是他安插的密探发回的黑甲卫实情急报……
烛火摇曳,映照着李崇疲惫而阴沉的脸。
他手中捏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公文。
第一份是沈从安以九千岁名义发来的严令:“…逆贼萧策遗孽及其党羽流窜北境,着武宁节度使李崇,即刻征调粮草万石,精壮丁口三千,限十日内运抵燕州大营,补充黑甲卫军需,不得有误!”
第二份是他安插在黑甲卫后勤系统的密探发回的急报:“……燕州大营粮秣告急,已两月未足额发放,士卒怨声载道。新募之‘铁甲营’(黑甲卫新兵营)多为流民充数,面有菜色,甲胄胄不全。云州、朔州驻军因催粮过甚,与地方乡勇冲突数起……”
李崇将两份公文重重拍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武宁城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棂棂。
“主公……”心腹统领李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沈从安催逼甚急,这粮秣丁口……我们……”
“给。”李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按他要求的数目,给足。但粮食……掺三成陈粮、两成麸糠。丁口……从牢里提五百死囚,再从流民里凑两千五百老弱病残,裹挟些青壮,务必凑够数,路上……‘病殁’一批也无妨。”
李忠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躬身应道:“是!属下明白。”
李崇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李忠,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沈从安的‘雄兵’根基!”他指着那份密报,“三万之众?哼,不过是个泥足巨人!精锐不足三成,余者皆为裹挟之众、乌合之流!粮饷器械,全靠盘剥地方、勾结吐蕃!如此军队,追剿几个流亡的旧部尚可虚张声势,一旦遭遇真正硬仗,或深入北境腹地,其调度之缓、战力之弱、军心之涣散,立时便显!”
他走到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手指划过黄河、清河、净云寺、青溪驿……这些阿璃他们曾出现或即将出现的地点。
“你看这北境,看似黑甲卫哨卡林立,实则漏洞百出!边军多怀旧主,地方豪强各有心思,流民遍地如干柴。沈从安的爪牙,只能钉在主要的城池官道,对山野、边陲、荒庙……这些燕云旧部最熟悉的‘灰色地带’,鞭长莫及,力有未逮!他只能倚仗血影楼那帮见不得光的鬣狗,但那群豺狼,只为金银卖命,岂会真为他效死?”
李崇的语气充满讥讽,“若非如此,那丫头和几个残兵,如何能在黑甲卫和血影楼眼皮底下,一路北行,甚至联络旧部?非是彼等无能,实乃沈贼根基浅薄,外强中干尔!”
李忠深以为然:“主公明鉴。如此说来,沈从安此次急调‘狼营’(复刻骑)……?”
“黔驴技穷!更是心虚胆怯的表现!”李崇断然道,“他视‘狼崽崽子’为心尖肉、保命符,轻易不肯示人。此番竟调往青溪驿……必是察觉少主威胁日增,常规手段已难奏效,更恐其联络旧部、点燃北境星火!这恰恰暴露了他的恐惧!哼,动用‘狼营’,便是他沈从安走下坡路的开始!传令李勇,雨燕卫不惜代价,务必抢在‘狼营’合围前,接应到少主!”
而此时,风雪中的青溪驿,正迎来一群满身风霜的归人——阿璃一行,正带着燕云旧部的希望,踏入这座命运交织的驿站。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沫,抽打在青溪驿残破的土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残破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阿璃一行人带着一身风霜与淡淡的血腥气涌入这处荒废的驿站。
秦虎用仅存的左臂死死抵住门板,刀疤张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驿馆内部,断雪刀半出鞘。
“是老马头的记号!”红妆眼尖,指着门楣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形似狼耳的刻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燕云十八骑确认安全的暗号,也是离散多年后寻求归途的灯塔。
阴影中,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滑出,正是“影”林默。
他肋下的布条渗着暗红,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身后,须发皆白的药老周柏疾步上前,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阿璃面容的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像……太像苏凝姑娘了……,更像镇北王!”周柏声音哽咽,随即被众人身上的伤和疲惫惊回神,“快!快进来!外面冷!”
驿馆内,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账房长衫、戴着单边水晶眼镜的中年文士孙明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睿智。
短暂的相认与安置伤员的忙乱,被骤然撕裂夜空的凄厉哨箭声打断!
“敌袭!黑甲卫!正门!不下三百骑!”负责高处了望的刀疤张嘶声怒吼,断雪刀铮然出鞘,寒光映着门外雪地上迅速逼近的黑压压骑影。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一刹那,驿馆角落的阴影里,数道鬼魅般的黑色身影(血影楼精英杀手)如同毒蛇出洞,直扑被围在中心的阿璃!
“护少主!”秦虎怒吼如雷,独臂擎枪,枪尖红缨炸开朵朵血花,瞬间挑飞一名杀手。
红妆双袖翻飞如蝶,淬毒银针与袖底短剑齐出,织成一片死亡之网,死死挡住另外两人。
阿璃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看到药老周柏正奋力将一个腿部中箭的年轻旧部拖向相对安全的墙角,一枚淬着幽蓝光泽的弩箭却悄无声息地从房梁暗处射出,直指药老后心!
“周爷爷小心!”阿璃的尖叫声带着破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一股冰冷的愤怒夹杂着守护的决绝,如同火山般从心底喷涌而出!
然则,赵烈教导的弓弩轨迹在脑中清晰浮现,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心静,阿璃,风会告诉你答案……”
她猛地侧身,一把抽出身边一名旧部腰间的备用短弓和箭囊,搭箭、开弓、循着那缕几乎被厮杀声淹没的、致命的破空声——
“听风!”
“嗖——!”箭矢离弦,并非直射那枚毒弩,而是精准预判了弩箭射出瞬间,那名杀手因发力而暴露的咽喉位置!
“噗嗤!”
血花在昏暗的光线下凄然绽放!
箭矢离弦,那名杀手捂住喉咙倒下。
阿璃的手在微微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不是狩猎,这是杀人。
赵烈叔叔教她“听风”,是为了让她感受天地间的美好,而非辨别死亡的方向。
但当她看到周爷爷安然无恙,看到身边这些为她浴血的叔叔阿姨,一种冰冷的明悟压下了不适:她要守护的这些“个人”,构成了她心中的“家国”。沈从安践踏的,正是这一切。
那名血影楼精英杀手难以置信地捂住飙血的脖子,眼中残留着惊骇,从藏身的横梁上直挺挺栽落,毒弩“叮”地一声擦着周柏的衣角钉入冻土。
驿馆内厮杀的众人为之一滞,随即爆发出更狂热的怒吼!
“少主神射!” 阿璃握着弓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眼神已如北境深冬的寒冰,再无半分动摇。
这不是结束。
驿站外,黑甲卫的重步兵方阵在号令下开始用巨木冲击摇摇欲坠的大门,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
外围,吐蕃轻骑如同狡猾的狼群,策马游弋,密集的箭雨越过土墙,泼洒而下。
书生苏文清在混乱中疾呼:“孙先生!巽位,三刻!引!”
账房孙明眼神一凝,手指在算盘上猛地一划!
驿站外预设的机关被触发,几处关键位置的绊索猛地弹起,陷坑表面的伪装塌陷,冲在最前面的黑甲卫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混入风雪。
刀疤张如同磐石般堵在正门豁口处,断雪刀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碎肉,脚下堆积的尸体几乎没过脚踝。
秦虎独臂舞动长枪,死守着另一个被撞开的缺口,枪杆早已弯曲,却半步不退。
林默如同真正的幽灵,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每一次现身,手中漆黑的匕首必定带走一名试图指挥的黑甲卫军官的性命。
惨烈!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
依靠驿站的残垣断壁、燕云旧部们以命相搏的默契配合、以及刚刚汇合的新力量(林默的致命暗杀、孙明精巧的机关陷阱、周柏争分夺秒的战场急救),他们竟奇迹般抵住了这如同怒潮般的首轮猛攻。
战斗的喧嚣暂歇,驿站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伤员压抑的呻吟此起彼伏。
阿璃站在冰冷泥泞的院落中央,望着疲惫不堪却眼神依旧燃烧着火焰的众人。
她手中的短弓弓弦上,还残留着方才杀敌时的震动。
就在这时,驿站残破的后门传来一阵急促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三长两短,是燕云十八骑紧急联络的暗号!
刀疤张和秦虎立刻戒备地靠过去。
门被小心拉开一道缝,风雪裹着两个身影踉跄而入——正是赵烈和他紧紧搀扶着的陈婆!
赵烈浑身浴血,肩甲破裂,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锐利如初。
他左耳的牛角耳坠(柳寻遗物)在火光下微微晃动。
陈婆脸色苍白,发髻散乱,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从不离身的药箱,看到阿璃安然无恙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少主!”赵烈嗓音虽哑,却透着股沉凝的力量,字字清晰:“自与少主分别、见过红妆后,我本想一路寻访联络燕云十八骑的旧部。谁料沿途听得江湖风声,说少主已然现身。”
“这消息一传开,许多旧部都陆续来归,我心中正喜不自胜。好不容易遇到疯子李(李狂),他刚从“寒渊堡”逃出来不久,说是弩哥钱通和石墩王磊还陷在特制牢房中,生死未卜,他孤身营救无力,正想方设法找人营救。”
“又听得江湖传闻黑甲卫往青溪驿调动,我叮嘱老李,继续北上联络燕云旧部,但我终究放心不下,便往这边赶来,天幸在路上又遇到陈婆……。”
他稍顿,语气添了几分笃定:“路上虽有追兵缀着尾巴,总算被我们甩开了。一路循着踪迹赶至此地 ,还好,总算赶上了!”
众人听罢,无不怔住。
原来当年分路护孤时,李狂(“疯子李”)所带的西路数人,终究还是遭遇了险境!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竟全被沈从安擒获,而后秘密关押了起来。
阿璃两行热泪无声滑落,心中暗自思忖:“原来当年分路护我,众人皆是九死一生。李狂叔既已平安,但愿弩哥、钱通叔,还有石墩王磊叔,也能逃过此劫。可眼下连寒渊堡 的具体方位都无从探寻,这营救之事,又该从何入手?”
正伤感间,陈婆踉跄着扑上前,一把扶住阿璃,颤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还带着奔走的薄凉,声音里满是后怕:
“阿璃…… 我的好孩子……可把婆婆吓坏了!”
话音刚落,她瞥见一旁待救的伤员,便立刻转身扎进人群,分拣草药、包扎伤口的动作利落得全然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阿璃见着来人,眉眼瞬间亮了,忙迎上去道:“赵叔,您一路辛苦了!来得可太及时了!只是陈婆您怎么也跟着来了?”
陈婆直起身,用袖口拭去额角的薄汗,眼角的皱纹里却盛满了笑意:“跟你们俩朝夕相处了十六年,自打你和赵烈一走,我这心里就跟空了块似的,没一日踏实过。在家坐着也是牵肠挂肚,倒不如索性寻来,守着你们才算是真的安心。也亏得路上正巧撞见赵烈,兜兜转转,咱们总算又凑到一块儿了!”
她来到阿璃身边,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臂,检查是否有伤,是否担惊受怕……
老人粗糙温暖的手掌让阿璃鼻尖一酸,“婆婆,我不怕。”
陈婆抬起眼,目光慈爱而悲伤:“傻孩子,怕才是正常的。但你记住,我们这些人怕的不是死,是怕你爹娘用命换来的这片土地,再也见不到晴天。”
她轻轻拍了拍阿璃的手背,“你得替他们,替我们,好好看着。”
赵烈的到来,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他迅速补充了关键情报:“沈从安震怒!他已调动‘狼营’(复刻骑)!先锋离此……不足一日路程!而且……”
他目光扫过地图,指向一个方向,“他亲率主力,已进驻北境燕州,坐镇督战!”
气氛瞬间凝重如铁。
狼崽子,那支被药物控制的杀戮机器!
一名从黑甲卫军官尸体上搜出的密令被呈上。
书生苏文清快速浏览,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确认了……‘狼营’第一卫,五百骑……目标:青溪驿,鸡犬不留。九千岁坐镇燕州,欲毕其功于一役。”
绝望的阴影,伴随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再次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