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城头的风,比京城冷上十倍。
北风像淬了冰的刀,卷着鹅毛大雪往将士脸上抽,甲胄上的雪没一会儿就冻成了冰碴。
沈从安立在萧策身侧,望着远方。
吐蕃铁骑如黑云压境,三万大军列阵平原,玄甲重骑在前,轻骑分两翼策应,步兵方阵殿后,连马蹄踏雪的声音都齐整得吓人。
沈从安望着关外突厥连营的灯火,对身旁的萧策低声说:“萧兄,此战若胜,北境真能换来十年太平吗?”
萧策目光灼灼:“我不知道能太平多久,但我辈军人,所求的不就是哪怕一瞬的安宁,能让关内的孩童安稳睡去吗?”
沈从安沉默,他那时不懂,为何有人愿为“一瞬”赌上一生。
“看来吐蕃是倾巢而出了。”萧策神色凝重,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锋矢阵!准备凿穿他们的中军!”
“燕云十八骑——”他鎏金长刀出鞘,寒光破雪。
“在!”十七道声音同时响起,震得雪粒子从城楼上往下掉。
沈从安默默数着——算上萧策,正好十七人。
这十八骑是北境的传奇,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他今日才发现,红妆不在阵中。
没等他细想,阵前已动了。
赵烈弯弓搭箭,三支穿云箭破雪而去,箭羽带着尖啸,远处三名吐蕃旗手应声栽倒,旗杆“哐当”砸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
柳寻俯身贴地,耳尖动了动,立刻起身喊道:“左翼马蹄轻,是轻骑绕后!”;
石墩怒吼一声,玄铁重盾轰然砸落,正好堵死左侧隘口,盾面瞬间嵌满了箭;
连书生模样的苏文清都没闲着,沙盘前朱笔疾点:“弩手占高处,秦虎带枪兵截右翼!别让他们靠近城门!”
诸如李狂(人送绰号“疯子李”,悍勇堪称亡命)、钱通(“弩哥”威名远播,弩术冠绝一方)、孙明(人称“账房”,却精通攻防算计)、林默(代号“影”,擅隐匿突袭)、老马头(“马破军”之名非虚,马战无人能及)……
再加上钱越等人——燕云十八骑这一众成员,无一人不是以一当十、甚者能以一当百的顶尖好手,且个个抱定必死之心,悍不畏死。
若说萧策是那领衔冲锋、震慑全场的“狂狮”,那么十八骑中其余众人,便是紧随其后、锐不可当的“猛虎”:他们时而协同冲锋,如潮水破堤;时而默契合击,如铁壁锁喉;时而迂回穿插,如游蛇绕阵;时而分割围歼,如利刃切肉。
整套战术行云流水,攻势势不可挡,其可怖的单兵战力与精妙的团队配合,足以让任何强敌望而生畏!
“沈参军。”萧策忽然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带一队人马,去鹰嘴峡护着粮道。吐蕃最善断粮,不可不防。”
沈从安心头一沉,指节攥得发白——又是后勤。
都快一年了,他永远像个局外人,哪怕现在他已被钦圣上钦命为萧策的副将,却也只能看着萧策和燕云十八骑站在最前面,接受所有的敬慕与荣光,自己连战场的边都摸不到。
可他不能拒,只能躬身领命:“末将遵令。”
带队行至鹰嘴峡时,雪忽然下得更大了。
漫天风雪里,能见度不足十步,马蹄踩在雪地上,随时可能陷进冰窟窿。“参军,这雪太大了,不如等雪小些再走?”
副将裹紧了披风,声音都在抖。
沈从安望着雁门关的方向,隐约能听见杀声震天。
他沉默了片刻,喉间发紧:“就地避雪,派斥候每隔一刻钟探一次路。”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等雪稍小些,他带兵赶到雁门关时,战事已近尾声。
残阳如血,泼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雪地里的血冻成了黑红色,连风都带着铁锈味。
萧策拄着鎏金长刀站在阵前,喘息粗重,铠甲裂了好几个口子,脸上的血污混着雪水往下淌。
他脚下,吐蕃主将的尸体还热着,胸口插着萧策的刀。
燕云十七骑个个带伤,却仍像钉子般守在关前。
石墩的铁盾上嵌满了箭,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秦虎右臂被弯刀砍得深可见骨,布条缠了好几层,血还在渗;柳寻左耳缠着纱布,鲜血透过布渗出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为了护赵烈,被流箭擦伤的。
医帐那边,苏晚正为萧策包扎。
萧策肩头中箭,血色染红了半边衣衫,却还在低声叮嘱苏晚:“看看秦虎的伤,别让他硬撑。”
“沈将军来得好及时啊。”苏晚抬头看见他,语气里带着冷笑,“再晚半步,先锋营的兄弟怕是要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沈从安垂首,指尖发凉:“途中遇暴雪,耽搁了。”
“粮道可安全?”萧策打断他,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
“安全,已派专人严防死守,不会出问题。”
萧策点点头,忽然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晃:“这就好。此战虽惨,但吐蕃主力已溃,十年内,北境再无大战事。”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的雪山,语气软了些,“远山公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沈从安低头称是,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父亲要的,从来不是“安息”,是该有的荣光,是有人记得他的死,不是只作为“救了镇北王”的注脚。
清点战场时,他才知道红妆去了哪里。
那姑娘早几日就易容成边境的牧羊女,揣着毒囊混进敌营,夜里摸进主将帐,连毒了三个吐蕃头领,自己也被砍了道口子,藏在伤兵堆里才混回来。
此刻她正蹲在角落里,悄悄为柳寻处理耳后的伤,手法娴熟得不像个女子。
“红妆姑娘好手段。”沈从安走过去,声音放轻。
红妆猛地抬头,袖中短剑“倏”地滑出,寒光映着她的眼。
见是他,才缓缓收了剑,指尖还在抖:“沈参军过奖了,不过是些自保的小伎俩。”
“这可不是小伎俩。”沈从安蹲下身,目光落在她腕上的伤上,意有所指,“姑娘这般人才,留在边关,只做些‘小伎俩’,太可惜了。”
红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话,起身拿起药箱,转身去照顾其他伤员,背影绷得很紧。
那日战后,沈从安也在伤兵营帮忙,听到一个年轻士兵抱着断腿的同伴哭喊:“赢了又如何!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沈从安的手顿住了。
荣耀属于萧策,而具体的痛苦,则由无数这样的无名者承担。
他对“胜利”的代价,有了第一次冰冷的认知。
是夜,庆功宴在王府大堂举行。
将士们大碗喝酒,高声谈笑着今日的战绩,连苏凝都端着酒杯,敬了萧策一杯。
唯有沈从安,借故离了席。
他独自登上城楼,风比白日更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远方吐蕃营地的火光零星闪烁,像快灭的烛火。
这一战,燕云十八骑虽重伤多人,却也打出了名声,往后提起北境,人人都会说“镇北王麾下有十八骑,能敌万军”。
萧策又多了个“战神”的名头,可父亲呢?
父亲的名字,除了他,还有谁会记得?
“沈将军好雅兴。”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苏晚拎着一壶酒,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发丝被风吹得乱了。
沈从安转身,看着她走近:“苏姑娘不在宴上,怎么来此?”
“里面太吵,来透透气。”苏晚倚着城墙,把酒壶递给他,“今天……谢谢你及时赶到。粮道没出问题,兄弟们才能安心打仗。”
沈从安接过酒壶,指尖触到冰凉的壶身,却没喝:“苏姑娘不必言谢,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苏晚忽然笑了,笑声被风吹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得镇北王故意不让你上前线,觉得他把你当外人,是不是?”
沈从安默然——她竟看出来了。
“王爷常说,你父亲远山公救过他的命,他不能再让你涉险。”
苏晚望着远方的雪山,语气软了些,“今日若你在阵中,或许能多杀几个吐蕃人,或许……会像你父亲一样,死在那里。谁也说不准。”
她转头看他,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但王爷赌不起。他怕你出事,怕到连试都不敢试。”
沈从安握壶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你知道吗?我姐姐那支金步摇,其实很喜欢。”苏晚忽然提起旧事,声音轻得像雪,“她收到步摇那天,在房里看了好久,连饭都没吃。可她不能收。”
沈从安猛地抬头,雪粒子落在睫毛上,刺得眼睛发疼:“为什么?”
“沈家只剩你一个男丁了。”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怕你为儿女情长绊住脚,更怕……你活不成。北境太危险了,她不想你像你父亲一样,埋在这雪地里,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说完,她没再看他,转身拎着酒壶往回走,脚步声渐渐远了。
雪又下大了,落满沈从安的肩头,像披了层薄霜。他独立城头,望着远处渐暗的狼烟,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
那里藏着那支金步摇,珍珠上的尘,好像永远也擦不掉。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眶发烫,可他没哭。
他忽然明白,有些“不公”,或许不是轻视;有些“拒绝”,或许不是厌恶。
可这些明白来得太晚,晚到他心里的冰,已经冻得太厚了。
北境的雪,还在下,好像要把所有的血与泪,都埋进这片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