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大军如退潮般撤至五里外,依着一道冰冻的河湾扎下连绵营帐。
狼旗在暮色中低垂,不再咄咄逼人,反倒像是画地为牢,将一种沉闷的威慑沉沉压在云州城头。
城上守军不敢有丝毫懈怠,拖着疲惫的身躯加紧修补垛口,搬运箭矢,将阵亡同袍的遗体抬下城去。伤兵的呻吟和压抑的啜泣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
都护府后堂,气氛比城外更加凝滞。
红妆的伤势暂时稳定,但失血过多,仍在昏迷。柳彦舟守在一旁,眼睛熬得通红,时不时探她的脉息,神色紧绷。
阿璃草草包扎了左臂崩裂的伤口,换下染血的战袍,便即刻来见太后。她必须弄清楚,太后对那香炉,究竟知道多少。
太后仍坐在主位,捧着新奉上的手炉,面色在炭火映照下略显回暖,但眼底那抹倦怠与偶尔的恍惚,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刘谨与周文方侍立在下,冯异则按刀立于门侧,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
“臣萧阿璃,叩见太后。”阿璃依礼参拜。
“快起来,阿璃。”太后抬手虚扶,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方才城头激战,哀家都听说了。你亲身犯险,实乃勇毅过人,可曾受伤?”她目光落在阿璃重新包扎过的手臂上,眉头微蹙。
“谢太后挂怀,皮肉小伤,并无大碍。”阿璃起身,垂首应答,“赖将士用命,已暂退敌军。”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微微颔首,似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叹道,“这些突厥人,真是阴魂不散……冯将军,你看他们突然退兵,是何意图?”
冯异上前一步,沉声道:“回太后,敌军攻势正猛却骤然收兵,若非后方有变,便是意在休整,酝酿更猛烈的进攻。亦或……另有所图。”他话语含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刘谨与周文方。
刘谨立刻接口:“太后不必过于忧心,有冯将军和萧都护在,云州定然无恙。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阿璃,面露难色,“大军围城,粮草辎重消耗巨大。城中存粮,不知尚能支撑几日?若久困不下,恐生内乱啊。”
周文方亦捻须附和:“刘尚书所虑极是。是否应即刻行文周边州县,紧急调粮?或是……考虑向突厥派遣使者,暂缓兵锋,以图后计?”这后一句,说得极其小心,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阿璃心中冷笑,来了。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以粮草不足为由,逼她要么冒险调粮分散兵力,要么走向“和谈”之路?
而和谈,岂不正是给了那幕后之人操作的空间?甚至可能借此坐实她“通敌”或“怯战”的罪名!
她正欲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报——大都护!冯将军!我们在清理战场时,擒获一名突厥伤兵,他……他嚷嚷着要见主事之人,说有天大秘密要禀报!”一名校尉在门外高声禀报,声音带着惊疑。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
“带进来!”阿璃毫不犹豫下令。
很快,两名士兵拖着一个浑身是血、左臂扭曲的突厥汉子进来,粗暴地将他按倒在地。
那人抬起头,脸上混合着血污、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目光扫过堂内众人,用生硬的汉语嘶喊道:“你们……你们都被骗了!王庭发兵,不是因为草场,是因为……因为收到了你们南朝大官的密信!说……说云州城内乱,新主幼弱,有机可乘!还给了我们布防图!”
一语惊雷!
刘谨脸色微变,厉声喝道:“胡言乱语!拖下去严加拷问,定要问出是谁指使他妖言惑众!”
“慢!”阿璃抬手阻止,目光如冰刃般刺向那突厥俘虏,“你说密信?布防图?证据何在?”
那俘虏喘着粗气,眼神闪烁:“信……信自然在叶护手里……但,但我偷听到……送信的人,好像姓……姓什么刘……还是柳?反正……是个大官……”
“放肆!”刘谨勃然变色,指着那俘虏,“分明是离间之计!太后明鉴!此等胡虏之言,绝不可信!”
周文方也皱眉道:“此言确实荒谬,恐是敌军乱我军心之策。”
阿璃的心却猛地一跳。刘?柳?她下意识地看向柳彦舟。柳彦舟也正看过来,眼中满是震惊与茫然。
那俘虏似乎被刘谨的怒斥吓到,又或是伤势发作,头一歪,竟晕死过去。
堂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太后揉着额角,面露疲色与困惑:“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尚书……这……”
刘谨噗通一声跪下,涕泪交加:“太后!臣对天发誓,绝无此事!此乃突厥反间毒计,意在构陷忠良,请太后明察啊!”他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冯异沉默地看着,目光深邃。
阿璃脑中飞速转动。这俘虏出现得太过巧合,所言漏洞百出,更像是一步拙劣的棋。目的是什么?单纯搅混水?还是想将“通敌”的污水引向刘谨,或者……借此掩盖真正的通敌者?甚至,是想试探她的反应?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太后,此俘之言,确不可尽信。然,敌军围城,城内确有宵小作祟,暗通款曲亦非不可能。当务之急,是固守城池,彻查内奸。至于这位……”
她瞥了一眼晕倒的俘虏,“既是他挑起的头,便交由冯将军麾下擅长审讯之人好生‘照料’,或许真能问出些有趣的东西。”
冯异立刻拱手:“末将领命。”他一挥手,便有金吾卫士兵上前,将那俘虏拖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
刘谨的哭声戛然而止,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阿璃和冯异。
阿璃不再看他,转向太后,语气转为沉稳:“太后,粮草之事,臣已有计较。云州虽疲,尚可支撑半月。周边州县调粮之议可行,但须派精锐押运,以防敌军截杀。至于和谈,”她语气斩钉截铁,“敌寇兵临城下,屠我百姓,此时言和,无异于摇尾乞怜,寒了将士之心,堕了天朝威仪!臣,誓与云州共存亡!”
她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退缩之意。
太后看着她,怔了片刻,眼底那抹恍惚似乎被这铿锵话语驱散了些许,缓缓点头:“好……阿璃有此决心,哀家心甚慰。便依你所言。冯将军,粮道安危,便交由你统筹。”
“末将遵旨!”冯异沉声应下。
刘谨与周文方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多言。
一场风波,暂时被压下。但那“刘”或“柳”的姓氏,却如同鬼魅的低语,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阿璃退出后堂,寒风一吹,才觉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柳彦舟跟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低声道:“少主,我……”
“我知道不是你,也不是柳家。”阿璃打断他,语气肯定,“但有人想把这水搅浑。彦舟,你仔细想想,京城之中,与你家或有嫌隙,或姓名音近‘刘’‘柳’的朝中大员,都有谁?特别是……能与宫中用香扯上关系的。”
柳彦舟凝神细思,脸色忽然微微一变:“若说音近……掌管御用监采买,兼督光禄寺部分事务的少府监副监,名叫……牛毕贤。此人素来与家父不和,且……且御用监正管着部分宫廷香料供应!”
牛毕贤?刘、柳、牛……在惊慌失措的突厥俘虏口中,听混并非不可能!
阿璃眼中寒光一闪。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急匆匆赶来,低声禀报:“大都护,冯将军让我转告您,那个突厥俘虏,在金吾卫接手后不久……便毒发身亡了。验看后发现,他齿间早藏了毒囊。”
灭口!
阿璃与柳彦舟对视一眼,心头寒意更盛。
这云州城,分明已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她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突厥大军的营火在远方如同点点鬼火。
内忧外患之下,她必须更快地找出那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否则,下一次到来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城下的明刀明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