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风雪正烈时,京城的夜已浓得似泼墨,连月光都穿不透厚重云层,只把暗巷里的杂物映成一团团模糊的黑。
三道身影贴着墙根疾行,靴底裹着浸油的麻布,落地只剩极轻的“沙沙”声,竟像融入夜色的风,半点不扰这死寂。
为首者是苏砚,身旁跟着他麾下“夜枭”统领——代号“夜影”,手里攥着张泛黄宫档册页,红圈醒目地圈着“陈忠”二字。
可苏砚的目光,却落在沉沉夜色里。
他想起了长姐苏凝——那个曾以锋芒惊艳北境的女子,最终却血染了午门广场。
那时他还是监察御史,一腔热血要查边军粮案,偏遭姚党构陷,贬谪离京。
离京那日,他在城门口立了许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此生即便蛰伏泥淖,也要撕开这漫天黑幕!
“夜枭”,便是他这十几年埋在暗处的刃。
成员多是遭姚党构陷的忠良遗孤,或是对朝廷寒了心的边军锐士,散在市井、衙门,甚至宫禁角落。
平日里他们只默默传信,皆如夜枭蛰伏,只待惊雷炸响之刻。
如今阿璃那孩子,身上既流着姐姐的血,便也扛着姐姐未竟的宿命。
此刻她陷在北境龙潭里,那边风波正恶,京城这边又杀机四伏。
他这把藏了十几年的刀,是时候出鞘了。
而陈忠,原是光熹年间先帝身边的老宦官,后因宫变被裁汰,如今在皇家寺庙旁的浣衣局废院度日。
此人,是他们追查“潜龙匣”的唯一线索。
“前面那座就是。”夜影压着声音,指了指巷口那座院墙塌了大半的破院。
院里杂草已齐腰深,只有一间矮房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像风中残烛,将窗纸上的人影映得颤颤巍巍。
三人刚要抬步,忽闻“咻——”的一声锐响刺破夜静!
一支羽箭擦着夜影耳际飞过,箭簇带着寒气,“笃”地钉进对面墙缝,箭尾缠着的皱纸条簌簌作响。
三人瞬间按住腰间短刀,指节泛白,却见一道纤细身影从房檐瓦垄间跃下,夜行衣下摆扫过积灰的瓦当,落地时足尖轻点,竟没溅起半粒尘土,面罩外的双眼亮得像淬了寒火,正是苏凌霜。
“凌霜?”苏砚的声音从阴影里传出,不知何时已绕至她身后,掌心按在刀柄上的力道稍缓,眼底藏着几分意外。
苏凌霜抬手摘下面罩,清丽眉眼间凝着沙场磨出的锐气,手中长弓仍绷着弦,弓弦震颤的微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父亲,女儿今日特来助您。”
指尖朝院外暗处一点,语气骤然发沉,“东厂番子布了半条巷的暗哨,方才那箭是示警,他们也在找陈忠。”
苏砚颔首,对夜影递去个眼色,声音压得更低:“按原计划,你带陈公公走密道,我断后。凌霜,你守房檐制高点,见光就射。”
分工落定,夜影与另一名“夜枭”队员猫着腰,足尖点着杂草根部,悄无声息摸进院子。
矮房里,陈忠正坐在油灯下缝补旧衣,银针刚穿过布面,便听见院外杂草“窸窣”响动,针线“嗒”地坠在地上。
夜影快步上前,亮出一枚刻着“苏”字的玉佩。
玉佩温润,是苏学士旧物。
“陈公公,苏学士的人,来取‘潜龙匣’的线索。”
陈忠看见玉佩,浑浊的老眼骤然亮了,颤巍巍起身时膝盖“咯吱”作响,从床底拖出个积灰的木箱,箱锁早已锈死:“先帝当年把这交我时说,‘等忠良来,再交出去’……今日总算能了了这桩心事。”
夜影刚要劈开锁,院外突然传来金属甲片的碰撞声,杂着番子粗哑的喝问:“里面的人出来!再躲就放火烧房!”
檐上的苏凌霜立刻搭箭,箭簇抵着唇线,眼睫都未颤半分。
她盯着巷口那名举着火把的东厂番子,指尖一松,弓弦“嗡”地弹响,羽箭如流星穿夜,精准射穿对方咽喉!
那东厂番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火把“哐当”砸在草堆里,火星窜起半尺高,瞬间燎着了院角的枯草。
“动手!”夜影低喝一声,护着陈忠往房后密道退,另一名“夜枭”队员已短刀反握,刀刃映着油灯惨绿的光。
木窗“哗啦”被番子一脚踹碎,木屑飞溅中,两名东厂番子举着弯刀闯进来,“夜枭”队员偏身避开劈来的刀,刀背重重砸在对方肘弯,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番子惨叫着握不住兵器。
那名“夜枭”队员顺势抹向他脖颈,血珠溅在油灯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
巷子里瞬时刀光迸射,惨叫声猛地撕破夜的死寂。
苏凌霜在房檐上辗转腾挪,弓弦连响,第二箭射穿另一个番子持弩的手腕,第三箭直钉在冲得最前的东厂番子膝盖。
那人“噗通”跪地,还没爬起,夜影已从密道探出头,短刀精准刺入他后心。
苏砚立在巷口,腰间短刀已出鞘,刀身沾着夜露泛着冷光,一名漏网的东厂番子举刀扑来,他手腕翻转,刀光如练,先挑飞对方兵器,再顺势一抹,番子脖颈喷出血雾,软倒在地时,脚边的青石板已被血浸成暗红。
“快上车!”苏砚朝密道口喊,巷口的马车早已备好,车夫裹着黑巾,见几人出来,立刻扬鞭催马。
夜影护着陈忠和木箱跳上车,苏凌霜从房檐跃下,足尖在车辕上一点,稳稳落在车尾。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身后的矮房已被大火吞噬,“噼啪”作响的梁柱间,火光舔舐着破旧的窗棂,将巷子里的尸体和血渍映得通红,像泼在黑布上的朱砂。
马车内,陈忠抱着木箱老泪纵横:“这里面既有先帝的旧档,还有一张暗渠地图,潜龙匣……应该藏在皇家园林的废弃水闸里。”
苏砚展开地图,指尖落在水闸标记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这正是他们找了许久的关键。
同一时刻,红妆见过药老后不敢耽搁。
一来心系阿璃安危,二来更知冯异那边急需支援。
如今关键证物已到手,消息也送了出去,她得立刻与冯异会合,商量下一步。
她身形一纵,再度融入夜色,朝着与冯异约定的城南茶馆急掠而去。
城南茶馆的角落里,禁军副统领孙锐正反复摩挲着凉透的茶杯,眉宇间攒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灼。
自秦岳将军被曹正淳以“休养”为名软禁,铁卫营的兵权落到曹党手里,他便如揣着颗烫手山芋,整日坐立难安。
如今京师动荡,他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连呼吸都沉。
“孙将军,别来无恙?”冯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身着青衫,瞧着竟像个寻常商人,身后跟着红妆。
孙锐猛地回头,脸色一沉:“冯将军私会禁军将领,就不怕曹公公治你我一个通敌之罪?”
“曹公公?”冯异冷笑一声,将一叠封蜡未拆的密信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是他奉姚知福之名与突厥左贤王的通信。只要左贤王帮靖王登基,他们就割幽云十六州给突厥。”
孙锐拿起密信,指节越攥越紧,泛出青白,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密信上,曹正淳的私印与突厥左贤王的狼首标记清晰可辨,绝不是伪造的。
红妆又递过一份抄件,语气郑重:“这是陛下的密旨,少主特意让我转告您,铁卫营的弟兄都是忠君之人,不能让姚知福和曹正淳等毁了大周。”
孙锐沉默了片刻,突然从贴身处摸出一枚玄铁令牌,“啪”地重重拍在桌上,令牌边缘磕得桌面轻颤:“这是秦将军给我的调兵令,能调三百铁卫营弟兄!我孙锐是武夫,却分得清忠奸!冯将军,你说怎么干!”
“好!”冯异眼中闪过欣慰,语速极快,“你先稳住铁卫营,若曹正淳有异动,就里应外合控制宫禁;再派心腹护住太子,防姚贼和曹贼狗急跳墙。”
孙锐攥紧令牌起身,甲片碰撞声里,语气掷地有声:“放心!我这就去安排,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冯异与红妆刚走出茶馆,苏墨白就匆匆赶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气息都没喘匀:“冯将军,祖父说曹正淳察觉不对劲,加派番子守宫门,恐怕要提前动手了!”
冯异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笑,眼底映着远处宫墙的黑影:“他急,我们偏比他更急。红妆,速回偏殿禀报少主,这出好戏,该开锣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夜色浓稠如墨,一场围绕潜龙匣与江山权柄的暗战,已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