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风雷暂歇,冯冀一党的覆灭虽暂肃朝堂,但其引发的涟漪,却远未平息。
几乎在同一片天空下,一支看似寻常的吐蕃商队,正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向着云州方向迤逦而行。
驼铃声声,掩盖了队伍中偶尔传来的、不同于商旅的、极轻微的甲片摩擦之声。
队伍中央,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被精锐的护卫隐隐拱卫,车内端坐的,正是吐蕃丞相禄东赞。
他银发束辫,身着暗纹氆氇,指间一枚鹰隼形青玉符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车外,心腹向导正低声禀报:
“……云州局势已稳。冯冀倒台后,太子周显力保萧阿璃,亲授其护国公主封号与镇北大将军之职,令其总揽北境军政大权。‘互市’‘共耕’二策推行得极为顺遂,突厥左贤王残部溃败后遁入阴山,短期内已无力对北境构成威慑;右贤王阿史那默、腾格里部秃忽勒皆已俯首称臣——即便非出真心,至少表面上恭顺无违。北境气象,竟显出前所未有之凝聚态势。”
禄东赞闭目静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符上镌刻的鹰隼纹路,面上不见半分喜怒。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语气沉缓却带着分量:“萧阿璃…… 此女果非常人。观其过往,先于京师荡平姚党,再败契丹三万铁骑——彼方虽虚张声势称五万,终究难逃溃败,残部只能随耶律烈远遁漠北;继而先平云州内乱,再镇漠北动荡,黑风、白沙、苍狼诸部皆受其重创……如今更得大周太子这般倚重信重,手握北境全权。她这般步步经营,北境怕是真要成一块铁板了。此局于我吐蕃而言,是福是祸,尚难预料啊。”
他此行明为通商,实则是奉吐蕃赞普之命,亲赴北境,实地探查这骤变后的格局。
赞普与已故镇北王萧策确有旧谊,内心亦倾向与大周和平共处,通过互市获利。
然而,吐蕃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吐蕃王庭,逻些城(拉萨)。
雄伟的布达拉宫深处,香气袅袅的经堂内,吐蕃赞普弃隶缩赞(简称赞普)手持佛珠,眉宇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
他望着窗外连绵的雪山,对身后一名面容坚毅、身形魁梧的将领叹道:“巴图从白水驿传回消息,云州互市日益繁荣,周太子对阿璃那孩子鼎力支持。北境安,则丝路通,于我吐蕃百姓本是好事。然则……达玛近日又在旧部中活跃,声称萧阿璃坐大,他日必成吐蕃心腹之患。”
这名将领是赞普的亲卫首领,名为尚结息,是赞普的绝对心腹。
他沉声道:“赞普明鉴。达玛亲王虽因云州之败被您软禁,但其在主战派中影响力犹存。论钦陵及其麾下五百黑狼卫残部,至今仍在暗处效忠于他。臣担心,达玛一党不会坐视北境在萧阿璃手中稳固起来。”
赞普叹息一声:“朕何尝不知。当年达玛与姚知福勾结,屡犯云州,欲夺北境,致使吐蕃儿郎死伤无数,最终一败涂地。朕软禁他,亦是不得已,意在保全宗室颜面,避免内部分裂。但主战之声,从未止息。禄东赞丞相此次北行,至关重要,需看清大周太子真实意图,以及萧阿璃的底线。若和平真能带来实利,朕方能有力压制达玛等人。”
与此同时,逻些城某处隐秘庄园内。
被软禁的达玛亲王,虽行动受限,但眼中野心之火从未熄灭。
他面前,一名神色阴鸷、脸上带疤的将领单膝跪地,正是有“焦土猎手”之称的论钦陵。
“王爷,禄东赞已接近云州。我们的人传来密报,冯冀虽败,但他在北境埋下的钉子,并非全无用处。”
论钦陵声音沙哑,“黑风部落的伊稚特斤,其兄伊稚特木尔当年被萧阿璃所败,部众离散,仇恨难消。我们通过中间人,以重金和‘若助我等成事,将来助他复部’的承诺,说动了他。”
达玛亲王把玩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冷笑道:“伊稚特斤?不过是条丧家之犬,用来搅浑水再合适不过。狼嚎谷的冲突,刺杀阿璃的冷箭,还有之前挑拨突厥腾格里部与右贤王部……这几步棋,虽未竟全功,但也让那萧阿璃疲于奔命,更让周朝太子看到了北境潜在的乱象。可惜,冯冀这老废物倒得太快!”
论钦陵道:“王爷算无遗策。利用伊稚特斤与这些突厥残部生事,既能试探北境虚实,挑拨突厥各部与周朝关系,又能将我们的痕迹隐藏于部落仇杀之后。即使败露,也可推说是个别部落首领所为,与吐蕃王庭无关。赞普即便知晓,没有确凿证据,也难深究。”
达玛亲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云州的方向,眼中寒光四射:“本王小觑了那萧阿璃,以致云州之败。但如今,她权柄愈重,看似风光,实则已成了众矢之的。周朝内部忌惮她突厥血脉的人不会少,突厥各部也未必真心臣服。禄东赞那个老狐狸,想着和平互市,但若我们能让北境再乱起来,让周太子对萧阿璃的信任动摇,甚至让互市崩坏……赞普迫于压力,也不得不重新倚重本王!论钦陵,让你的人继续盯着,有机会就再给北境点几把火!那个伊稚特斤,还有用。”
“是!王爷!黑狼卫随时听候调遣!”论钦陵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白水驿互市。
吐蕃代表巴图,此刻正忙碌地与各族商人打交道。
他是赞普的忠诚信徒,真心拥护和平互市的政策。
他看到互市带来的繁荣,看到吐蕃百姓换到了急需的粮食、盐铁和布匹,也看到了北境在阿璃治理下的新气象。
他时常将这里的见闻详细记录,派人送回逻些,希望能让赞普更坚定和平的决心。
然而,他也隐约察觉到,最近互市周围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一些流言蜚语在暗中传播,挑拨着吐蕃商人与周人、突厥人的关系。
他心中隐隐不安,只能加派人手,小心戒备,并将异常情况密报赞普和禄东赞。
禄东赞的车队,终于抵达了云州地界。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远处井然有序的农田、繁忙的商道和高耸的云州城墙,眼神复杂。
冯冀的倒台,表面看是周朝太子清除了一个腐败高官,但深层里,也打乱了吐蕃内部(尤其是达玛亲王一派)试图通过冯冀影响北局势的布局。
“萧阿璃……周显……”禄东赞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北境的棋局,因你们而变。但我吐蕃的棋,才刚刚落下。达玛的野心,赞普的忧虑,主战派的躁动……这云州城的安宁,又能持续几时?”
他放下车帘,马车随着商队,缓缓驶向云州城门。
一场围绕北境主导权,交织着周朝内部斗争、突厥部落恩怨和吐蕃内部路线之争的更大风暴,正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悄然汇聚。
而吐蕃丞相的此次密行,将成为搅动这潭深水的重要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