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烽火讯息，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云州镇北大将军府内激起一片肃杀之气。
禄东赞表面上的云淡风轻，更让阿璃和李崇确信，这场突如其来的边衅，绝非偶然。对手的棋路，比预想的更为深远狠辣。
“嫁祸黑风残部，使用吐蕃箭簇，却又留下与精良骑兵接触的痕迹……”
李崇在舆图前踱步，指尖重重敲在且末河上游与吐蕃边境接壤的那片模糊区域，“这是故意要把水搅浑，让我们疑心吐蕃，却又无法确证，从而陷入被动猜疑，不敢轻易西顾。”
阿璃眸光清冷，接口道：“而禄东赞滞留云州，一面扮演友善使者，一面静观其变。若我们因西域之乱而焦头烂额，无力他顾，他便可趁机在谈判中抬高要价，甚至暗中支持西域的亲吐蕃势力，进一步蚕食商路利益。若我们反应过激，直接问责吐蕃，则正中其下怀，他可借此渲染大周霸道，挑动西域诸国离心，甚至为吐蕃武力介入制造口实。”
苏文清捻须沉吟：“此乃阳谋。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破局？既要震慑宵小，维护西域稳定，又不能落入禄东赞的圈套。”
一直静坐旁听，脸色仍显苍白的柳彦舟，忽然轻声开口：“殿下，将军，苏大人。或许……我们可效仿其道，亦布一局暗棋。”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柳彦舟虽因伤静养，但心思缜密，尤擅洞察人心。
“禄东赞想让我们疑神疑鬼，那我们便‘疑’给他看，但疑的方向，要由我们来引导。”
柳彦舟缓缓道，“夜影所获情报，提及那支装备精良的神秘骑兵。我们何不将计就计，放出风声，就说袭击事件背后，可能另有隐情，或与西突厥残部、乃至更西边的大食（阿拉伯帝国）商人有关？毕竟，丝路利益，觊觎者众。”
阿璃眼中一亮：“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们将怀疑的焦点引向更复杂的西域内部势力角逐，一方面可减轻对吐蕃的直接压力，避免过早摊牌；另一方面，也可让禄东赞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和掌握的情报深度。”
李崇点头赞同：“同时，我们明面上，要做出强硬的姿态。立即以护国公主与镇北大将军名义，发布安民告示，昭告西域诸国及往来商旅：播仙镇之仇必报，劫掠商队之匪必诛！宣布云州将派遣精锐小队，护送下一批前往安西的大型商队，并悬赏征集袭击者线索。此举，既是彰显决心，安抚商旅，也是向西域各方表明，云州乃至大周，绝不会坐视不理！”
“此外，”阿璃补充道，“对滞留云州的禄东赞，我们态度要更微妙。可让红妆姐以‘淑德夫人’身份，邀请他参观新建的义学，看看各族孩童一同读书识字的景象；再让张武带他去看看‘共耕田’的秋收盛况。让他亲眼看看，云州的根基在于‘和’与‘生’，而非‘争’与‘乱’。这既是展示实力，也是一种无形的警告：任何试图破坏北境安宁的行为，都将面对这凝聚的人心。”
计议已定，云州这台精密的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安民告示与悬赏令迅速贴满互市与城门；一支由夜影麾下好手与燕云骑精锐混编的护卫队开始集结，准备护送商队西行；红妆则精心安排了参观行程。
禄东赞果然对云州的一系列动作极为关注。
当他看到告示上措辞强硬却又不失分寸的声明，听到市井间百姓对西域匪患的愤慨与对官府决心的支持，再亲眼目睹义学里汉突藏孩童朗朗读书、田垄间各族百姓共享丰收的景象时，他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
尤其是在参观义学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吐蕃小女孩，用稚嫩的汉语背诵《千字文》，并笑嘻嘻地告诉“贡布爷爷”（禄东赞的伪装身份），她最好的朋友是隔壁汉人阿婆的孙女时，禄东赞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民心可用，根基深厚啊……”回到蕃馆，禄东赞屏退左右，独自对灯沉思，“萧阿璃、李崇，不仅善战，更善治。这云州，已非单纯军事边镇，而是一方正在成型的、具有强大向心力的政治实体。强行挑衅，恐非上策。”
他铺开信纸，开始重新评估给吐蕃赞普的奏报。
原本计划中激化矛盾、趁乱取利的策略，似乎需要调整了。
或许，合作与有限度的竞争，比直接的对抗，更能为吐蕃带来长远利益？
当然，前提是，大周必须展现出足以让他重视的实力，以及……愿意分享利益的诚意。
就在禄东赞暗自调整策略的同时，一支来自安西都护府的轻骑，带着最新的战报，风尘仆仆地冲入了云州城。
战报内容，让刚刚布下暗棋的阿璃和李崇，再次皱紧了眉头——袭击者似乎销声匿迹，但西域几个原本亲近大周的小国，却开始出现不稳迹象，隐约有流言称，大周无力保护西域商路，应考虑另寻靠山……
西域的棋局，远比预想的更为复杂。
而禄东赞这枚棋子，在云州这个棋盘上，又将走出怎样下一步？
云州的暗棋，能否真正搅动千里之外的西域风云？
第194章
西陲云压城
安西都护府的战报递入云州都督府时，像一块浸了寒铁的乌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袭击者虽暂遁踪迹，可西域诸国的动摇，才是扎在大周西陲的暗刺。
这恰印证了阿璃与李崇最初的判断：敌人要的从不是一时恐慌，而是刨开大周在西域经营数十年的信任根基。
“流言淬了毒，比刀剑更伤人。”苏文清指尖捏着奏报边角，语声沉郁，“若让‘大周无力护商’的传言漫过丝路，诸国离心之日，便是丝路断绝之时。到那时安西四镇成虚设，西陲门户就等于敞给豺狼了！”
李崇指节叩了叩案几，目光落向阿璃：“不能再等。云州派去的护卫不过杯水车薪，必须有分量足够的举措，震住宵小，稳住人心。”
阿璃望向窗外暮色，仿佛能穿透千里风沙，望见西域那片动荡的戈壁。“西域诸国，畏威更重利。空口许诺无用，得双管齐下。”
她转回身，语气条理分明，却藏着锋芒：
“其一，以我之名急修文书，递往安西尚存的羁縻州府与主要城邦——言辞要恳切，更要带锋芒。既重申大周护丝路、保藩属的决心，再透话给他们：朝廷已盯上西域乱局，不日便有钦差携厚礼、带新策赴安西安抚，重整秩序。这是‘稳心’。”
“其二，” 她话音微冷，“令夜影拣选心腹，将‘袭击者勾连外部精骑’的线索，不着痕迹地透给于阗、疏勒这些与吐蕃素有嫌隙的邦国。不必点破‘吐蕃’二字，只引他们猜：谁最盼着丝路乱？谁又能从乱里捞好处？这是‘疑敌’。”
“其三，”她看向李崇，眼神笃定，“即刻奏请朝廷，不等钦差抵达，先授权安西都护府对近期护商路、心向大周的部落或城邦，给些实打实的好处：要么减免赋税，要么开放专属贸易权。用利益拴住那些还在观望的人，这是‘固本’。”
柳彦舟在旁补充，声音轻却准：“殿下此计层层相扣。只是对云州蕃馆里的禄东赞，或许还能再添一把火——让他‘恰巧’得知，安西都护府已拿到精骑线索，正全力追查。看看他的反应，便知深浅。”
计策定下，云州这台机器即刻运转：文书连夜誊抄，快马奔向西域；夜影的西域暗哨如蛛网铺开，悄然传递消息；给朝廷的奏章更以八百里加急，冲破暮色。
同一时刻，云州蕃馆内，禄东赞正捻着佛珠看密报。
密报里说西域几国已露摇摆之态，尤其于阗王对吐蕃使者愈发冷淡，他嘴角先勾出半分笑意。
可这笑意还没焐热，心腹贡布便撞进来，递上另一份急报：云州那边似已攥住袭击者勾连外势力的线索，安西正加大排查力度；更有甚者，护国公主已给西域诸国去信，称朝廷将有大动作。
禄东赞捻珠的手指猛地顿住，眉头拧起。
萧阿璃的应对，竟比他算得更快、更沉。
没有气急败坏的声讨，也没有慌不择路的求援，反倒一步步稳后方、安盟友、查真相。这份沉稳，倒让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安。
“相爷，他们没被流言缠绊，反倒要反击了。”贡布压着声音道。
禄东赞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老夫倒小看了这位护国公主。她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稳住诸国是明招，追查精骑是暗手。她在试探：老夫敢不敢让她查下去，又能让她查到哪一步。”
他在室内踱了两圈，脑中飞速权衡：继续搅乱西域，固然能给大周施压，可风险也在涨。一旦那支“精骑”的尾巴被抓住，证据钉死吐蕃，他在云州演的“友好”戏码全白费，甚至会逼得两国正面开战，这绝非赞普所愿。
更要紧的是，连日观察下来，他越觉得云州模式藏着更旺的生机——与其耗国力在西域跟大周赌输赢，不如换个思路？
“贡布，” 禄东赞忽然停步，眼中闪过决断，“传我命令：西域所有动作，暂缓。尤其是跟那支‘精骑’的勾连，必须一刀斩断，半点痕迹都不能留。”
“相爷？” 贡布满脸愕然。
禄东赞摆摆手，目光深不见底：“强攻不如智取，争一时之利不如谋长远之势。萧阿璃与李崇，是难得的对手，或许…… 也是难得的伙伴。之前的算计，太着眼于一城一地了。”
他铺开信纸，重新起草给赞普的奏章。
这一次，笔墨不再围着西域乱局打转，而是细析云州模式的好处，以及跟大周（尤其北境势力）建长期互利关系的可能。他建议吐蕃正式提出：与大周缔结维护丝路安全的协议，再邀云州参与，一起打匪患，一起分商路收益。
“当然，” 禄东赞笔锋一顿，嘴角勾出老谋深算的笑，“在此之前，得再探探这位护国公主的底——看看她是不是真愿为西域长久安宁，跟曾经的对手坐下来谈合作。”
不久后，一封盖着吐蕃丞相印信的函件，送到了阿璃案头。
函件措辞恭敬，提议具体，连合作框架都列得清晰—— 请求就“共同维护丝路安全”进行正式磋商。
阿璃捏着这封突如其来的“合作倡议”，抬眼与李崇对视。两人眼中的凝重里，都裹着一层化不开的警惕。
禄东赞的棋，果然换了路数。从明火执仗的挑衅，变成了笑里藏刀的合纵连横。
这场围绕丝路的博弈，终究从明刀明枪的对峙，滑入了暗潮汹涌的角力。
更复杂，也更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