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龙杰在云州数日的考察,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已将这座边塞雄城的筋骨脉络摸清七八。
他对云州军政民生的赞许,绝非虚言,更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大周对此地的掌控,坚如磐石。
这番姿态,自然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吐蕃蕃馆禄东赞的耳中。
压力,如同漠北冬季的寒潮,悄然弥漫。
禄东赞深知,周龙杰的沉静,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威慑。他不能再等,必须主动出击,试探这位大周宰相的深浅。
于是,一封措辞更显恳切的拜帖送至都督府,禄东赞以吐蕃丞相之尊,请求正式拜会大周钦差宰相周龙杰,共商“丝路安宁大计”。
会面地点,定在镇北大将军府最为庄重的议事正堂。堂内焚着清心的檀香,屏风上北境舆图肃穆,案几摆放着时令鲜果与清茗。
周龙杰端坐主位,身着紫色宰相常服,神色平和,不怒自威。
阿璃与李崇分坐左右下首,皆着正式官袍,面容肃然。
苏文清、柳彦舟等核心幕僚亦在旁列席。
时辰至,禄东赞在贡布陪同下步入大堂。
他今日亦是一身吐蕃丞相正式袍服,头戴高冠,步履沉稳,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意。
“吐蕃丞相禄东赞,见过大周宰相周大人,护国公主殿下,李(都督)大将军。”禄东赞依礼躬身,目光与周龙杰坦然相接。
“禄相远来是客,不必多礼,请坐。”周龙杰抬手虚引,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双方落座,侍从奉茶。初时皆是官样文章,互道仰慕,共祝两国邦交永固。气氛看似融洽,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茶过一巡,禄东赞率先将话题引向西域,他轻叹一声,面露忧色:“周大人,近日西域不靖,商路受阻,生灵涂炭,实非我两国所愿见。老夫此番前来,正是奉我吐蕃赞普之命,愿与大周携手,共平纷乱,还丝路一个太平。却不知,大周朝廷对此,有何善策?”
他将“共平纷乱”的球,巧妙地抛了回来。
周龙杰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反问道:“禄相忧国忧民,心系商路,老夫感佩。却不知,吐蕃对于近日播仙镇巡边队遇袭、商队被劫之事,可有详查?凶徒虽冒用黑风残部之名,却遗下贵国制式箭簇,此事颇为蹊跷。若不能查明真相,惩办元凶,这‘共平纷乱’之基,恐怕难以稳固啊。”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如钉,直指核心。
禄东赞笑容不变,应对自如:“周大人所言极是。此事我吐蕃亦深感震惊与愤慨。老夫已严令边境将领彻查,定要揪出这栽赃嫁祸、挑拨离间的宵小之徒!只是西域广袤,部族林立,查证需时。然丝路安危,刻不容缓,总不能因几股流匪,便耽搁了两国共维大局的正事。”
他轻描淡写地将袭击事件定性为“流匪栽赃”,试图将话题引向未来合作。
“禄相言之有理。”周龙杰放下茶盏,目光深邃地看向禄东赞,“正因丝路安危关乎重大,更需根基牢固。不知禄相对这‘共维大局’,有何具体设想?譬如,如何界定双方责任?遇事如何协调?利益又当如何分配?若无清晰章程,空言‘共维’,恐易生新的龃龉。”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
禄东赞捻动佛珠,沉吟道:“老夫以为,可先从情报共享、协同剿匪入手。双方边境驻军可建立联络机制,互通匪情。至于利益……丝路畅通,商税丰盈,本就是两国之利。或可按出力多寡、维护路段长短,商议一个公平之分成方案。”
周龙杰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阿璃:“护国公主殿下久镇北境,熟悉边情,对此有何高见?”
阿璃会意,心知这是周相要将自己推向前台,也是给禄东赞一个信号——北境事务,云州有充分的发言权。
她朗声道:“周相,禄相。阿璃以为,情报共享、协同剿匪,确是基础。然西域匪患,根在于某些势力企图浑水摸鱼,破坏秩序。故剿匪主力,当由熟悉当地情势、战力最强的安西都护府承担,方可雷霆扫穴。吐蕃若愿提供确切情报、开放部分边境通道以供追击,便是极大助力。”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长远之策,阿璃赞同周相此前所言,或可考虑组建一支‘丝路联合巡防队’,由安西都护府主导,邀请吐蕃及主要西域友好邦国派精干人员参加,统一指挥,定期巡逻关键路段。此举既可彰显各国共维丝路之决心,亦能将维护行动规范化、常态化,避免各自为战,予匪徒可乘之机。”
“联合巡防队?由安西都护府主导?”禄东赞眼中精光一闪,笑容微敛,“公主殿下此议,颇具新意。只是……指挥权归属,事关重大,恐需从长计议。我吐蕃勇士,亦惯于听奉本邦号令。”
李崇此时接口,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禄相,联合巡防,贵在号令统一,行动迅捷。安西都护府乃大周朝廷设立,专司西域防务,由其主导,名正言顺,亦能最大程度保障巡防效率与公平。若指挥权分散,遇事互相推诿,岂不违背共维之初衷?”
周龙杰适时总结,语气温和却带着定鼎之力:“公主与李大将军所虑,确是老成之言。联合巡防,利大于弊。具体章程,如指挥协调、人员构成、后勤保障等,皆可细细商议。禄相若觉可行,不妨将此作为双方深入探讨的一个方向。当前首要,仍是贵我双方协力,尽快查明袭击真相,以安西域诸国之心。真相大白之日,便是巡防队筹建水到渠成之时。”
一番交锋,周龙杰一方守得滴水不漏,既回应了禄东赞的合作提议,又牢牢抓住了“查明真相”的前提和“安西主导”的核心原则,将谈判的主动权握在了手中。
禄东赞深深看了周龙杰一眼,又扫过沉稳的阿璃与李崇,心中暗叹:这大周君臣,果然难缠。他面上笑容重新浮现,呵呵一笑:“周大人与公主殿下思虑周全,老夫受教。此事关系重大,确需从长计议。待老夫将今日所议,详细奏报我赞普之后,再行磋商。”
首次正式会谈,在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双方都亮出了部分底牌,也摸到了对方的些许脉络。
禄东赞意识到,想轻易从大周手中分走西域主导权,绝非易事。
而周龙杰和阿璃也明白,与禄东赞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