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吐蕃驿馆。
庭院深深,一棵老槐树的枝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精舍内,檀香袅袅,试图驱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压抑感。
吐蕃大相禄东赞,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跪坐在一个蒲团上。
他面前的小几上,摊开一本纸页泛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旁边是上等的松烟墨和一支狼毫小楷。
他神情专注,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是这青灯古佛下的一个虔诚诵经人。
笔锋落下,一个个工整的小楷字出现在宣纸上,字迹沉稳,结构端正,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平和。
然而,若有人能近距离细看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深邃的眼底,没有半分佛家的慈悲与超脱,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流与冰冷的算计。
“周龙杰……”禄东赞心中冷笑,笔锋却丝毫未乱,“将老夫软禁于此,断我内外联络,是想困死我这盘棋吗?呵呵,殊不知,真正的杀招,早已不在云州这方寸棋盘之上了。西域万里黄沙,才是决胜之地。你以为困住执棋者,棋局就会停止?愚蠢!”
他缓缓放下笔,轻轻拿起刚刚抄录好的一页经文,对着跳动的烛光,微微映照。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看似均匀的墨迹之下,竟隐隐透出一些极淡的、用特殊药水绘制的线条和符号!
那是一些简略到极致的西域山川地形勾勒,以及几个用吐蕃密文书写的标注。
这绝非普通的诵经抄写,而是一份极其隐秘、针对万里之外西域战局的指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禄东赞低声诵念着经文,嘴角却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他用这佛经,作为传递杀机的完美掩护。
“来人。”他沉声唤道。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始终低着头、面容憨厚老实的哑仆走了进来,他是唯一被允许每日送饭进入内院的人。
他恭敬地将食盒放在门口,然后比划着手势,询问大相有何吩咐。
禄东赞将那张刚刚抄录好、内藏玄机的经文纸,随意地折好,然后塞进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是佛经注释的旧书夹页中。
接着,他将这本注释书,连同另外几本真正的、布满灰尘的旧书,一起放入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
“老夫近日诵经,心有所悟,这些旧书留着已是无用,占地方得很。”
禄东赞语气平淡,如同在处置真正的垃圾,“拿出去,找个僻静处,焚化了吧。莫要污了地方。”
哑仆恭敬地接过包袱,用力点头,用手势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会处理干净。
他拿起包袱和食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整套流程自然流畅,天衣无缝。
即便周龙杰派来的监视者就在窗外,也只会认为这是吐蕃大相在处理一些无用的个人物品,甚至可能还会觉得此人虽为敌国宰相,却颇有高僧风范,懂得断舍离。
他们绝不会想到,那看似要被焚化的旧书夹页里,藏着能影响西域战局的致命指令。
这个哑仆,是禄东赞埋藏最深、也最不起眼的一颗棋子。
他并不直接传递消息,只负责将需要处理的“杂物”带出驿馆。
之后,这个包袱会几经转手,通过一条极其隐秘、连贡布都可能不知情的渠道,最终被送往西域。
指令的核心内容是:“放弃与萧阿璃主力正面纠缠,保存实力,化整为零,以小队形式持续袭扰其粮道、水源,不惜代价!同时,加大力度煽动更小部落之间为争夺草场、水源而互斗,将西域这潭水彻底搅浑,让周军陷入平叛泥沼,疲于奔命。另,时机若到,可启用‘沙狐’。”
几乎在同一时间,云州镇北大将军府,书房内灯火同样明亮。
周龙杰并未休息,他正听取长史苏文清的汇报。
苏文清虽已晋身文官之首,但眉宇间仍带着燕云十八骑旧部特有的干练与锐气。
“相爷,”苏文清声音低沉,“根据夜影那边送来的最新密报,以及红妆夫人从民生、商贸渠道反馈的一些异动来看,云州城内,有几家背景复杂的商号,近期的资金流向颇为异常。表面看,他们与吐蕃并无直接生意往来,但几经辗转,大量资金最终都流向了一个方向——江南。”
“江南?”周龙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靖王的地盘……看来,我们的这位王爷,眼见禄东赞在北方受挫,也有些坐不住了。是想亲自下场,给这盘棋再加点注码吗?”
“是否要加急禀报太子殿下,并提醒苏砚大人多加小心?”苏文清问道。苏砚不仅是太子心腹,更是阿璃舅舅,情谊非同一般。
周龙杰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苏砚现在江南,看似钦差,实如行走于刀尖之上,一举一动,皆在靖王耳目监控之下。我们此时若用常规渠道加急传讯,风险太大,一旦被截获,非但无法示警,反而会暴露太子殿下在江南的真实意图,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对老友的绝对信任,“相信苏砚,他能处理。我们的任务,是看好禄东赞,稳住云州,确保北境无虞,让阿璃在西域能放开手脚。西域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有。八百里加急军报,阿璃公主已率部抵达鬼哭峡外围。彦舟随行,并已根据当地情况,对敌情做出了初步判断,认为敌军有诱敌深入之意。阿璃公主已做了相应部署,意在破局。”
周龙杰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
他望向西方,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片风沙弥漫的土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但很快便被钢铁般的意志所取代。
“传令给代州的萧铁鹰,漠北方向,代州防线不能因西域战事而有丝毫松懈,要他像钉子一样,给我钉死在那边!再告诉红妆,春耕在即,安抚流民、恢复生产、储备军需乃眼下重中之重,云州稳,则前线将士心稳,方能无后顾之忧!”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军士服色、却是周龙杰绝对心腹的亲卫匆匆而入,低声道:“相爷,看守驿馆的暗桩报告,禄东赞今日傍晚,又以处理无用杂物为名,让那哑仆带走了一个青布包袱,说是旧书,要拿去焚化。”
周龙杰眼神骤然一凛,如同利剑出鞘:“旧书?焚化?”他猛地转身,看向苏文清,“文清,你立刻亲自去安排,不要动用明面上的人。想办法,将他近日,尤其是被软禁以来,所有经手过、接触过的书籍、纸张、笔墨,哪怕是一张废纸,都要想办法弄到手,或者至少详细查验一遍!记住,要快,要隐秘,绝不能打草惊蛇!”
苏文清神色一肃:“明白!我亲自去办!”他立刻领命而去。
周龙杰独自留在书房,看着摇曳的烛火,眉头紧锁。
禄东赞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这袅袅檀香和声声佛号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致命杀机?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西域的风暴,恐怕会比预想中来得更猛烈。而那看似要被焚化的“旧书”,或许是解开谜团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