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夜,是淬了冰的刀。白日被烈日炙烤得发烫的沙砾,此刻正将残存的温度疯狂泄向深空。
寒气如针,穿透毛毡斗篷的缝隙,顺着衣领、袖口往骨缝里钻。
帐外星子疏落,嵌在墨黑天幕上,连微光都透着冷意。
风卷细沙掠过沙丘脊线,发出呜呜低鸣——像极了去年深秋,他在且末河畔所见、被狼群撕碎的商旅临死前的哀嚎。
“沙狐”立在营帐外,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斗篷边缘的藏羚羊绒。
那是逻些城特产,去年达玛亲王亲自派人送来,言称“待君平定西域,便以羊绒为毯,铺于赞普赏赐的宫殿”。
如今想来,那话语里的甜腻,早浸满了毒。
白日强攻周军大营的惨败仍在眼前:三千锐士,仅千余人带伤逃回,连最悍勇的百夫长扎西,都被周军斩马刀劈断右臂。折损的不仅是兵力,更是他经营多年的“算无遗策”威名。
出征前他在逻些城夸下海口,三月内必擒萧阿璃,如今限期将满,他却连周军主营帐都未触及。
可比起战场失利的屈辱,亲卫方才带来的消息,才是冻彻五脏六腑的冰刃。
帐前亲卫塔斯罗,是他从吐蕃老家带出的老兵。
此刻他单膝跪地,左侧甲胄被劈作两半,裸露的皮肉缠着染血布条,下方便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右肩还插着半截断箭,箭羽早已被血浸透,耷拉如垂死之鸟。
即便如此,他仍双手死死捧着一枚令牌,指节因用力泛白,指缝嵌着干涸的沙砾与血痂。
那是枚雪山牦牛骨雕成的令牌,掌心大小,狰狞豹头盘踞其上,骨刺纹路打磨得锋利如刃,仿佛下一秒便要扑噬而来。
豹头双目嵌着的血红玛瑙,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妖异寒光——“沙狐”一眼认出,那是达玛亲王书房的藏品,去年他还见亲王用同款玛瑙装饰刀柄。
“首领……多日来,禄相再无下一步行动的具体指示……且末河联络点,全没了……”塔斯罗声音抖得不成调,每吐一字都伴随咳嗽,嘴角血沫染在胡茬上,“我带三个弟兄突围,他们为掩护我,被黑狼卫割了喉咙。那些人身着黑甲,面蒙豹皮面罩,刀快得能削断沙棘枝……”
“黑狼卫”三字如冰锥刺进“沙狐”耳中。
那本是达玛亲王私兵的名号。
自达玛亲王云州失利后,黑狼卫便销声匿迹,如今竟以吐蕃王庭暗卫身份重现。
难道赞普从未轻视达玛?或是达玛与黑狼卫,本就是赞普手中的暗牌?云州互市与这支私兵,或许正是同一张牌的正反两面。
他骤然想起三年前,吐蕃大将图哈猛因反对达玛增兵西域,半月内便被安上“通敌”罪名,全家押赴刑场。
当时负责行刑的正是黑狼卫——传闻图哈猛长子被活生生剥皮,尸体挂在逻些城门口示众三日。
“达玛亲王的手令……”塔斯罗从怀中掏出卷皱的羊皮纸,纸边被血渍晕染发黑,“十日之内,要么击溃周军主力,要么取萧阿璃首级复命。否则,便奏请赞普,说咱们‘耗费国帑百万,寸功未立’,所有补给即刻断绝!”
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濒死战栗:“亲王信使还说,十日若无果,黑狼卫便带新令前来。他们会把咱们的人头挂在周军大营外,指认咱们是‘通周叛蕃’的叛徒,好给赞普交代……”
余下的话被剧烈咳嗽截断,塔斯罗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沙狐”伸手扶住他胳膊,触到的却是冰冷甲胄与滚烫皮肤——塔斯罗在发烧,却硬撑着把消息送到。
“沙狐”指节因用力泛白,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天灵盖,烈过这西域寒夜百倍。
他想起出征前,达玛亲王在逻些城酒肆握他的手说:“沙狐,你只管往前冲,粮草箭矢我尽为你备,归来便保你做西域都护。”
可如今,他在前线牵制周军精锐,后方却早已磨刀霍霍,要将他这颗棋子碾碎在权力棋局里!
更致命的是,营中粮草已不足五日。
昨日军需官来报,最后一袋青稞面仅够全军吃两顿,箭矢也只剩不到三千支。
一旦补给断绝,不等黑狼卫来,这支孤军便会在沙海里化作枯骨:或渴死,或饿死,或被周军如猎羊般追杀。
“首领,要不……退往于阗?那里有旧部,或可暂避一时?”身旁老部下多吉颤声进言。
多吉随他征战多年,脸上刀疤从额头划至下巴,那是当年为护他所留。此刻他声音里满是疲惫,手中弯刀垂在身侧,刀鞘铜环因手抖轻轻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退?”“沙狐”猛地转头,猩红血丝顺着眼白蔓延,如帐外沙砾渗出的血,“于阗距逻些城千里之遥,粮草能撑到吗?就算到了,黑狼卫不会追来?多吉,你忘了图哈猛的下场?”
多吉脸色瞬间惨白,握刀鞘的手抖得更烈。
“沙狐”劈手夺过豹头令牌,五指狠狠攥紧。
牦牛骨棱角刺破掌心,温热血珠顺着豹头纹路蜿蜒而下,与玛瑙眼的猩红交融——像极了他初见达玛时,亲王酒杯里晃动的葡萄酒。
“萧阿璃大营是硬骨头,西侧三道鹿砦,东侧陷马坑,夜里两队巡逻兵换岗,啃下来会崩碎满口牙!”
他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目光扫过帐前诸将:有人低头盯着靴尖,有人望向帐外沙丘,眼神空洞,还有人伸手按了按腰间箭囊,显然在盘算余箭数量。
“可达玛的刀,已架在咱们脖子上了!”
“沙狐”将令牌狠狠砸在石桌上,牦牛骨与石头碰撞发出脆响,溅起的血珠落在桌面,“李崇尚在播仙镇……这是萧阿璃大营最薄弱之时——咱们没有时间等战机!要么提萧阿璃首级回逻些,证明尚有利用价值;要么,就让黑狼卫把咱们的人头挂在城楼!”
他深吸一口冰寒空气,胸腔如灌满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感。“传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偏执的疯狂,“收拢所有能战之士,骑兵步兵不论,凡能提刀拉弓者,尽数集合!把余下青稞面全煮了,今夜让弟兄们吃饱!箭矢、火油全调往前锋营,火油不足便拆帐帘浸油!”
说到此处,他目光落在塔斯罗渗血的肩头,声音稍缓:“重伤者……留半袋水与一把刀。告诉他们,胜则回来带他们走;败则,别让周军俘虏去。”
命令如沉重鼓点,在军营中层层传递。
帐外传来士兵挪动脚步的声响,夹杂着低低交谈与压抑咳嗽。
“沙狐”走到帐口,掀开幕帘望去——月光下,几名士兵蹲在沙地上磨兵器,刀锋划石的声响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有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士兵,磨着磨着抬手抹脸,月光下可见眼角的泪痕。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以为打仗是为吐蕃荣耀,为家中牛羊。
可如今才明白,在达玛之流眼中,他们不过是用来交换权力的棋子:有用时予些甜头,无用时便一脚踢开。
他心头不由得为孤身潜入云州的吐蕃丞相禄东赞揪紧。
可旬日以来,禄相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只是他更清楚,自己这把曾被禄东赞亲手磨砺的尖刀,早已沦为两枚棋局的弃子:既是吐蕃王庭与大周的角力筹码,亦是达玛与禄东赞内斗的牺牲品。
“沙狐”独自返回营帐,目光落在沙盘上。
那是用西域黄沙堆成的,代表周军大营的木牌插在中央,周围散落着几枚代表巡逻队的小石子。
他伸出手指,指尖按在木牌西侧——那里是周军粮草营,也是他计划中的突破口。
指腹伤口与木牌边缘摩擦,传来尖锐痛感,这痛感却让他脑子愈发清醒。
他仿佛看见,达玛亲王此刻正坐在逻些城宫殿里,手持葡萄酒杯,面前摆着同款沙盘。
亲王会用戴玉扳指的手指,轻轻点在代表他的石子上,嘴角挂着冷酷笑意:“沙狐啊沙狐,你若识相,便替我杀了萧阿璃;若不识相,正好让黑狼卫来收你人头,省得我再找借口。”
风再度刮起,从帐帘缝隙钻入,裹挟着沙砾的凉意。“沙狐”握紧拳头,掌心伤口再度渗血。
他已无退路,只能将所有赌注压在明日拂晓的进攻上。
那无关胜利与荣耀,只是为了多活一日,为了让帐外那些追随他的弟兄,不至于死得像条无人掩埋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