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队伍进行了最后一次休整。
巴图的伤势在柳彦舟的精心调理下,已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和锐利。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袍,对着阿璃和柳彦舟,右手抚胸,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吐蕃最高规格的敬礼。
“阿璃殿下,柳神医,还有各位勇士,”巴图的声音庄重而充满感激,“你们的恩情,我巴图·松赞干布永世不忘。你们不仅救了我的命,更给了我……给我的族人,一个拨乱反正、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重建秩序的决心:“达玛已死,我在坍塌的密室中找到过他的令牌,早已熔化变形。曜日谷已毁,但我必须尽快返回逻些(拉萨)。王庭此刻必然大乱,我必须趁那些野心家还未站稳脚跟时,夺回属于我父亲、属于正统的王权!否则,吐蕃将陷入更大的灾难。”
“为什么?”阿璃的声音很轻,却打破了营地的寂静,也打断了巴图的擦拭动作。她的目光锐利,直指核心:“为什么当初要隐瞒你王子的身份?巴图·松赞干布。”
巴图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沉默片刻,将弯刀收入鞘中,声音低沉地开口:
“阿璃,在你眼中,或者说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王子意味着什么?尊荣?权力?生来便高高在上?”
他自嘲地笑了笑,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但在我身上,这个身份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一副沉重的枷锁。”
“我的父亲,赞普(吐蕃国王),年迈体衰,王权早已不稳。我的叔叔达玛,仗着母亲家族的势力和他本人的狼子野心,在王庭内经营多年,党羽遍布。他崇尚武力扩张,坚信‘烈日枷锁’的邪力能让他征服四方,包括西域和大周。而我父亲和我……我们一脉,更倾向于休养生息,与邻邦共处。”
“达玛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在我成年后,暗杀、下毒、构陷……层出不穷。留在逻些(拉萨),我可能活不到二十岁。”
巴图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隐瞒身份,以普通贵族子弟的身份从军,靠军功积累声望和自己的力量,是父亲和我唯一能想到的自保之道,也是……唯一可能积蓄力量,在未来某日扳倒达玛的希望。”
他看向阿璃,目光坦诚:“当初与你相识,正是在我远离权力中心,在军中摸索的时候。告诉你我是王子?且不说你是否会相信,一旦消息走漏,达玛的眼线会立刻嗅到味道。不仅我会死,更可能立刻引发王庭的公开分裂和内战,甚至可能连累到你,让达玛有借口对西域提前发动战争。”
“正如一个‘千夫长巴图’,可以和你这个‘璃将军’成为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可以一起喝酒,可以有限度地探讨和平的可能。但一个‘王子巴图’……”
他摇了摇头,“我们的每一次会面,都会被赋予沉重的政治色彩,会立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会被解读出无数种‘阴谋’。我们之间,将不再有半分真诚和轻松可言。”
“我珍惜那段在边境相对纯粹的时光,阿璃。”巴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让我觉得,我不是那个时刻活在阴谋和死亡阴影下的囚徒,而只是一个渴望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也渴望安宁的军人。和你,和你的部下们,我们至少有过短暂的、基于对彼此能力和品格认可的……友谊。”
阿璃沉默地听着,心中的疑团渐渐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理解。
原来,那份看似坦荡的交往背后,隐藏着如此沉重的无奈与风险。
他的隐瞒,并非出于欺骗,而是乱局中的自保,是更大棋局中的一步暗棋,甚至……也包含着一丝对那份纯粹情谊的保护。
“所以,当你被达玛设计擒获,送入曜日谷……”阿璃缓缓道。
“是的,”巴图接口,眼神变得锐利而痛苦,“那意味着达玛终于撕破了伪装,不再顾忌我父亲,也意味着他的计划可能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需要清除我这个最大的内部障碍,并用我的血和痛苦,来完成他那些邪恶的仪式。我之所以还活着,大概是因为……我这个拥有‘王族血脉’的祭品或实验体,对他那邪恶的熔炉而言,格外‘滋补’吧。”
真相大白。
隐瞒是盔甲,也是软肋;是策略,也是负担。如今,盔甲已被击碎,软肋暴露在敌人面前,但策略也终于走到了反击的时刻。
阿璃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重新拨弄了一下篝火,让火焰燃得更旺一些。
“活着回去,”她看着跳跃的火苗,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夺回你应得的一切,然后……实现你承诺过的和平。”
巴图重重地点了点头,所有的言语都融入了这片雪域寂静的夜里。隐瞒的理由已然清晰,而前方的道路,仍需用血与火去开辟。
阿璃看着他,点了点头:“你需要什么帮助?”
巴图摇摇头:“接下来的路,是吐蕃内部的路,只能由吐蕃人自己走。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请你们安全返回西域。待我稳定局势,清除国内‘烈日枷锁’的余毒后,我希望能以新的身份,与西域、与大周,重修旧好,缔结真正的和平。”
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他们此行浴血奋战,所期望看到的最终目标。
柳彦舟将从曜日谷带出的、关于“烈日枷锁”邪术的部分核心碎片和一卷侥幸未被完全焚毁的实验记录,交给了巴图:“这些东西,或许对你在国内清算逆党有帮助。但切记,邪术害人终害己。”
巴图郑重接过:“我明白。这些邪术,必将与达玛的野心一同,被彻底埋葬于雪山之下。”
没有过多的告别。男儿之间的情谊,有时无需多言。
巴图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毅然转身,朝着吐蕃腹地的方向,大步离去。他的身影在苍茫的雪山下显得孤独而决绝,却又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长风掠过山岗,吹动着每个人的衣袍,仿佛在为他送行,也仿佛在吹散过往的阴霾。
阿璃和柳彦舟目送着他消失在视野尽头,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也走吧。”阿璃轻声道,“西京,还在等我们回家。”
小队再次启程,朝着西域的方向,朝着家的方向。他们的脚步依旧疲惫,但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长风送走了故人,也吹来了和平的希冀。
越过边境线,踏上西域土地的那一刻,所有人心头那根紧绷了无数个日夜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早已接到夜枭密报的李明月,亲自率领一队精锐骑兵,在边境等候多时。
当看到阿璃、柳彦舟等人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却眼神熠熠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这位铁血将军竟忍不住虎目泛红,催马迎上。
“殿下!先生!你们可算回来了!”李明月的声音带着哽咽,连忙下马,吩咐军医上前照料。
“回来了。”阿璃微微一笑,尽管疲惫,但眉宇间的重压已然消散。她回头望了望吐蕃的方向,轻声道:“以后,这边应该能安宁很长一段时间了。”
柳彦舟在马上对李明月点了点头,目光却迫不及待地望向西京的方向。
那里有他的书院,他的病人,他悬壶济世的梦想,以及他们共同守护的和平未来。
大军护送下,归途变得平静而安稳。沿途的烽燧守军看到归来的镇西王和柳神医,无不肃然行礼,目光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仰。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西京。当小队终于看到西京城墙的轮廓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愣住了。
城墙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不仅仅是士兵,更多的是西域的百姓!各族人们扶老携幼,手中捧着哈达、瓜果、奶食,静静地等待着。
苏文清、药老周柏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翘首以盼。
当阿璃和柳彦舟的身影清晰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殿下千岁!”
“柳神医万安!”
“英雄回来了!”
人们欢呼着,将手中的食物和哈达献给他们。许多老人流着热泪,跪地叩谢,感谢他们摧毁了邪窟,为西域带来了真正的和平希望。
阿璃和柳彦舟下马,走在人群中,不断被热情的百姓包围。
阿璃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看着那一张张真挚、感恩的脸庞,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容,她深深觉得,一切冒险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柳彦舟更是被一群曾经被他救治过的患者围住,嘘寒问暖,送上自家最好的药材。
药老周柏走到他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泪纵横,却笑得无比开怀:“好!好小子!没给你爹娘丢人!书院都好,学生们都盼着你回来呢!”
回到镇西王府(安抚使府),苏文清准备了简单的接风宴席。席间,众人听着墨羽简要汇报了惊心动魄的经历,无不唏嘘后怕,又倍感自豪。
宴席过后,阿璃和柳彦舟屏退左右,难得地获得了片刻宁静。两人并肩站在府中最高的望楼上,俯瞰着华灯初上、逐渐恢复生机的西京。
远处,药王书院的灯火格外明亮,隐约还能听到学子们诵读书籍的声音。
“结束了。”阿璃轻声道,晚风吹起她的发丝。
“不,”柳彦舟摇摇头,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是刚刚开始。摧毁黑暗是结束,但建设光明,才是真正的开始。”
他望向书院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希望:“接下来,我们可以安心地,好好经营我们的家园了。”
阿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而真挚的笑容。她轻轻将头靠在柳彦舟的肩上,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是的,最艰难的战斗已经结束。而生活的篇章,正伴随着西域的晨曦,缓缓展开新的画卷。
归途的终点,亦是新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