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朱梅那句关于野狼谷的问策,看似寻常,实则意味深长。
既是对他能力的考校,也可能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关外的威胁尚未解除,而关内,随着他声名鹊起,某些潜藏的矛盾和目光,也正逐渐聚焦到他身上。
果然,校场演武的余波尚未平息,一股来自京城的风,便吹到了山海关。
八月初,朝廷新任命的监军太监——王德化,在一队锦衣卫的护卫下,抵达山海关。
监军太监,代表皇帝耳目,督军纪,察将功,权柄极重。
尤其是在袁崇焕处境微妙、边关局势紧张的当下,这位王公公的到来,立刻给整个关城蒙上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迎接仪式颇为隆重。
总兵朱梅率领一众高级将领,在总兵府外恭迎。
那王德化看上去约莫四十许岁,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簇新的蟒袍,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深潭,扫过众将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陈天作为新晋守备,站在靠后的位置,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言喻的意味。
例行公事的接风宴后,王德化便开始了他的“工作”。
召见各级将领谈话,查阅军籍册档,巡视库房营垒,美其名曰“了解边情,以慰圣心”。
一时间,总兵府内往来人员络绎不绝,气氛微妙。
不少将领想方设法接近这位王公公,或是表忠心,或是诉苦衷,或是暗地里递上“心意”。
陈天对此敬而远之。
他深知这些宦官的能量和麻烦,只想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每日除了处理军务、督促训练,便是继续巩固真气境修为,揣摩《磐石功》的奥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陈天正在校场指导士兵练习新改进的协同防御阵型,一名小太监寻了过来,尖着嗓子道:“陈守备,王公公召见,请随咱家来吧。”
该来的终究来了。
陈天整理了一下甲胄,面色平静地跟着小太监前往王德化临时的住所,一处被精心收拾过的独立院落。
院内熏香袅袅,与军营的肃杀格格不入。
王德化正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旁边还站着两人,一个是面色谄媚的军需官赵仁,之前克扣粮饷、与陈天有隙的那位,另一个则是脸色不太好看的游击将军王朴。
“卑职陈天,参见监军大人。”陈天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王德化放下茶杯,抬起眼皮,脸上堆起笑容:“呵呵,陈守备不必多礼。咱家来关不久,可没少听人提起你的大名啊。年少有为,勇冠三军,更是我大明年轻一辈中罕见的真气境高手,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监军大人谬赞,卑职愧不敢当。些许微功,皆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所致。”陈天应对得体。
“诶,过谦了。”王德化摆摆手,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嘛,咱家也听到一些别的风声。说你练兵之法,标新立异,与祖制颇有不同?还擅改匠户待遇,提高饷钱,这……似乎也与兵部定制不符啊?”
一旁的军需官赵仁立刻接口,阴阳怪气道:“王公明鉴!陈守备确是能打仗,但这行事嘛,也忒大胆了些。不仅擅改规制,还纵容部下,之前更是与京营的冯千总起了冲突,险些酿成兵变!年轻人,锐气太盛,还需多加磨砺才是。”
王朴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王德化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陈天心中冷笑,果然开始发难了。
他面色不变,沉声道:“回监军大人,练兵之法,皆为应对当前敌情。建虏凶悍,妖魔诡诈,若拘泥旧法,无异于坐以待毙。至于匠户待遇,乃是为保证军械修缮质量,关乎将士性命和关防安危。若因循守旧致使装备不修,战士徒手搏敌,才是真正辜负圣恩!至于与京营冲突,是非曲直,当时何可纲副将及孙祖寿参将皆可作证,乃对方抢夺军功在先,卑职只是据理力争,维护部下应得之赏!”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既说明了改革必要性,又点出了赵仁话语中的不实之处,最后更是拉上了何可纲和孙祖寿两位重量级将领作为旁证。
王德化眯着眼,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赵仁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王德化的一个眼神制止。
“呵呵,看来陈守备也是性情中人,一心为公啊。”
王德化打了个哈哈,“咱家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身负皇命,总要了解得细致些。如今国事艰难,正需陈守备这样的栋梁之才。只要忠于王事,有些细枝末节,倒也无需过于计较。”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揭过此事,但潜台词却是在暗示,你的把柄我知道,但只要听话,我可以不计较。
“监军大人明察。”陈天依旧滴水不漏。
王德化又闲聊了几句关外风物,忽然似无意间问道:“陈守备如今修为大进,不知对将来有何打算?难道就甘心一直在这边关苦寒之地,与兵戈为伍?京城繁华,机会更多啊。以你之才,若得贵人提携,前途不可限量。”
拉拢之意,已然明显。
陈天心中警铃大作。
这太监是想把自己当成可以栽培的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多谢监军大人抬爱。卑职才疏学浅,唯知守土有责,关墙之外便是虎狼之敌,不敢有片刻懈怠。京城虽好,非卑职所念。只愿尽忠职守,护我边民平安。”
明确拒绝,只谈公事,不涉私交。
王德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呵呵,好,好啊。忠心可嘉。既然如此,咱家也不便多言了。陈守备军务繁忙,就先请回吧。”
“卑职告退。”陈天行礼,转身退出房间,自始至终,从容镇定。
看着陈天离去的背影,王德化放下茶杯,脸色沉了下来。
赵仁凑上前,低声道:“王公,您看这小子,不识抬举……”
王德化冷哼一声:“年少得志,难免气盛。不过,是真有风骨,还是待价而沽,尚且两说。边关这盘棋,还长着呢。盯紧他,也盯紧朱梅那边。袁崇焕……哼,日子恐怕不多了。这山海关,迟早得换个活法。”
赵仁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王公高见。”
走出院落的陈天,感受着背后那道阴冷的目光消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自己算是彻底被这位监军太监惦记上了。
拒绝拉拢,或许会带来麻烦。
但若与之同流合污,则必然陷入更深的泥潭,最终成为朝堂斗争的牺牲品。
他宁愿明刀明枪面对关外的敌人,也不愿沾染这内部的蝇营狗苟。
只是,事与愿违,树欲静而风不止。
监军的到来,如同在本就暗流涌动的山海关,又投下了一颗石子。
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更难安宁了。
就在陈天思考如何应对这新局面时,赵胜又一次急匆匆地找来,脸色比上次更加难看:
“大人!不好了!派去野狼谷方向侦察的第三拨夜不收……失去联系超过两天了!最后传回的消息说……他们好像看到谷内……有冲天的黑光!”
陈天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