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立于长城隘口,猎猎北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袍,身后是疲惫却目光灼灼的锐士营将士,以及无数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的百姓。
他的目光越过群山,仿佛能看到关外那片广袤土地上,皇太极那不甘而怨毒的眼神,以及骨罗刹、摩诃法师那如毒蛇般蛰伏的气息。
内忧外患,从未稍离。
“回师。”
陈天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大军凯旋,与来时星夜兼程的肃杀不同,归途虽疲惫,却洋溢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振奋。
沿途州县,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争相目睹这位挽狂澜于既倒的“陈帅”、“陈部堂”。
陈天之名,伴随着阵斩多铎、千里追亡的辉煌战绩,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北直隶,乃至整个天下。
消息传回紫禁城,引起的震动远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复杂。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拿着八百里加急的捷报,手微微颤抖。
捷报上详细记述了雄县解围、阵斩多铎、千里追击、斩获无数的过程,字里行间透着大捷的酣畅。
然而,崇祯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恐惧。
赢了,又赢了。
而且赢得如此漂亮,如此彻底。
陈天的功劳太大了。
守宣大,练强军,斩贝勒,退敌酋……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超出了寻常边臣将帅的范畴。
如今更是以兵部尚书之身,亲临前线,力挽狂澜,其武功之盛,威望之高,在大明开国以来,恐怕也只有徐达、常遇春等寥寥数人可堪比拟。
可徐达、常遇春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从龙之臣!
他陈天呢?
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崇祯。
他枯坐良久,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宣内阁、五府、六部堂官议事。”
……
文华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捷报在重臣手中传阅,有人面露喜色,如少数与陈天并无直接冲突,或真心忧国的官员,有人神色复杂,如温体仁、杨嗣昌等,既知此战于国有利,又深感陈天尾大不掉之患,更多的人则是沉默,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众卿家,陈爱卿再立殊勋,于国有大功。该如何封赏,诸卿议一议吧。”
崇祯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短暂的沉默后,礼部一名侍郎率先出班,声音激昂:“陛下!陈尚书力挽狂澜,阵斩敌酋,扬我国威,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臣以为,当晋爵国公,加授三公,以酬其功,以慰天下军民之心!”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按功劳,封个国公确实不算过分。
然而,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
“陛下,不可!”
河南道御史金光宸出列,他是户部尚书侯恂的心腹,“陈尚书之功,自当厚赏。然我朝祖制,非军功不得封爵,尤其国公之位,非同小可。陈尚书虽战功赫赫,然其本职乃兵部尚书,统筹全局,亲临战阵虽勇,亦属份内之事。若骤封国公,恐开幸进之门,且赏无可赏,非人臣之福啊!”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赏无可赏!封了国公,下次再立大功怎么办?封王吗?
“金御史所言差矣!”
又一名官员出列反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陈尚书之功,岂是寻常军功可比?若非陈尚书,京师震动,社稷危殆!封赏若不厚,岂不令天下将士寒心?”
“厚赏自当厚赏,金银绢帛,官职荫封,皆可斟酌。然国公之位,关乎国体,岂能轻授?”
“难道如此大功,还不足以封公吗?”
“功是功,制是制!岂可因功废制!”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
支持封公者,多言功绩;反对者,则紧扣祖制与“人臣之福”,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
崇祯高坐龙椅,看着下方如同菜市场般的争吵,心中一片冰凉。
他何尝不知道陈天功劳足以封公?
但他更怕!
怕陈天成为第二个安禄山,第二个曹操!
他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温体仁。
温体仁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心中暗叹一声,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封赏之事,当体现朝廷恩威,既要酬功,亦需平衡。陈尚书之功,旷古烁今,若不重赏,确实难以服众。然国公之位,确需慎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臣有一议,可进封陈天为‘蓟国公’,此乃荣誉爵位,显其尊荣。另,加授太师,以示恩宠。再赏赐金银、庄田、丹书铁券,厚待其家。如此,既酬其功,天下皆知陛下恩德,又不至于使其权柄过重,有违祖制。”
“蓟国公”?
一个荣誉爵位,并无实际封地和太大权力,更多是象征意义。
太师更是三公之首的荣誉头衔。
这看似是极高的封赏,实则将陈天的地位抬到了一个极其尊贵,却又被无形限制的尴尬位置。
实权,依旧是兵部尚书,但头顶着国公和太师的光环,反而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崇祯眼睛微眯,仔细品味着温体仁的话。
这确实是一个看似两全,实则暗藏机锋的方案。
“诸位大臣以为温爱卿所言如何?”他又看向一众官员。
户部尚书侯恂老奸巨猾,体会到了温体仁的意思,躬身道:“温阁老所虑周详,老臣以为……可酌情采纳,具体封号、赏格,还需陛下圣裁。”
崇祯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决定。
良久,崇祯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拟旨。”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兵部尚书陈天,忠勇为国,屡挫强敌,今于雄县阵斩伪贝勒多铎,追亡逐北,扬我国威,功在社稷。特进封为蓟国公,加太师,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另赏银万两,绢千匹,皇庄两座……望其再接再厉,永固边疆。钦此。”
旨意一下,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支持者觉得虽未完全如愿,但国公加太师,已是人臣极致,足以彰显功绩。
反对者心中冷笑,这看似尊崇无比的封赏,实则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陈天架在了火上烤。
“陛下圣明!”
众臣齐声高呼,无论心中作何想,表面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
当宣旨太监带着浩荡的仪仗和沉重的赏赐,来到北京城外陈天临时驻扎的大营时,引起的轰动远超想象。
“蓟国公!太师!”
“国公爷千岁!”
营内将士与闻讯赶来的百姓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
在他们看来,这是朝廷对陈天、对他们所有浴血奋战将士的最大肯定!
赵虎、侯七等人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与有荣焉。
唯有陈天,在听完那冗长华丽的圣旨后,神色平静如常,甚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臣,陈天,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和丹书铁券,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皇权重量,以及那隐藏在无上荣光下的深深忌惮。
国公?太师?
不过是精致一点的鸟笼罢了。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虚名。
他需要的是权力,是能够彻底整肃朝纲、强军富国、扫平内外之敌的真正权力!
宣旨太监满脸堆笑,说着恭维的话,眼神却不时瞟向陈天,带着审视与探究。
陈天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安排人接待天使,便回到了中军大帐。
“国公爷,朝廷这次总算……”
赵虎跟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光。
陈天抬手打断了他,淡淡道:“赵虎,传令下去,所有赏赐金银,分文不留,悉数分发给此次出征伤亡将士及其家属。绢帛亦如此处理。”
赵虎一愣:“国公爷,这……这是陛下赏赐给您的……”
“照我说的做。”
陈天的语气不容置疑,“将士用命,血染沙场,这是他们应得的。”
赵虎肃然,重重抱拳:“是!末将代兄弟们,谢过国公爷!”
陈天走到帐壁悬挂的巨幅大明舆图前,目光扫过那广袤却处处标注着危机的地域。
“蓟国公……太师……”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接下来,就该用这‘尊贵’的身份,做点实事了。”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各个军镇要冲。
“这核实兵额、汰弱留强、推广新式操典之事,不能再局限于宣大一隅了。”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传我命令,以兵部名义,行文九边及各直省督抚,即日起,全面核查卫所兵员、军械、粮饷!凡有虚冒侵占、懈怠废弛者,严惩不贷!着其选派将官,赴京观摩新军操演,限期推行新式训练法!”
赵虎心中一凛,感受到陈天话语中那股不容抗拒的意志。
他知道,国公爷这是要借着大胜之威,将“宣大新政”的刀子,砍向全国这潭更深、更浑的水了!
“可是……国公爷,”赵虎有些担忧,“各地军头、卫所军官盘根错节,此举恐怕……”
陈天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阻力肯定会有,而且会很大。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正好,也让本公看看,这大明的天下,究竟还有几分可救!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本公手中的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