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团黑色的、黏稠的、仿佛活物般的物质。
它在坑底缓缓起伏,表面不断鼓起一个个气泡,气泡破裂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散逸出缕缕黑烟。
黑烟升腾,融入大殿中弥漫的雾气。
雾气更浓了。
佛像表面的裂纹,又多了一道。
正月十五,终究是快到了。
但在此之前,开元元年正月初十,一道新的诏令从紫禁城发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全国:
《武道筑基令》。
诏令很简单,只有三条:
一、自即日起,《基础锻体诀》及简化版《养气诀》列入全国官学必修课程。凡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学童,每日须习练一个时辰。
二、各地州县设立官办“启蒙武堂”,选拔有武道潜质的孩童,进行系统培养。入选者,免学费,供食宿,优异者另发“武道启蒙学金”。
三、民间私塾、书院,亦须开设武道课程。教材由朝廷统一发放,教习由当地武院派遣考核。未开设者,不得办学。
诏令一出,天下再次震动。
但与上次《武道普及纲要》颁布时的激烈反对不同,这次的反应……复杂得多。
普通百姓大多欢欣鼓舞。
“朝廷这是要干啥?让娃娃们从小练武?”
“好事啊!练了武,身体壮,将来种地都有力气!”
“听说入选那个什么武堂,还管吃管住?那敢情好!我家小子八岁,正是能吃的时候,送进去还能省口粮!”
“就是不知道……收不收女娃?”
“诏令上说了,‘凡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学童’,没说不收女娃!”
“那敢情好!我家闺女也送去!”
士绅阶层则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们本能地反对任何改变——祖宗之法不可变,让学童习武,成何体统?
另一方面,他们也看到了机会:如果自家子弟能在武道一途有所成就,将来或许能走“武勋”的路子,照样光宗耀祖。
更关键的是,这次诏令没有触动他们的核心利益——土地、税收、科举。
“罢了罢了,练武就练武吧,总比让泥腿子翻身强。”
“就是,练武也要天赋。咱们家子弟,从小吃得好,底子厚,练起来肯定比那些穷小子强。”
“对!朝廷不是设了‘武道启蒙学金’吗?让家里小子好好练,拿个学金回来,也是荣耀!”
抱着这种想法,许多士绅家庭也开始积极让子弟习武。
真正激烈反对的,只剩下两类人:
一类是那些把持着武道传承的武林门派,朝廷公开基础功法,设武堂培养人才,这是在挖他们的根。
另一类,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比如,白莲教。
正月十二,北京。
陈天没有在宫中等待大典,而是做了一件事:微服出宫,视察京城的“启蒙武堂”。
第一站,东城武堂。
武堂设在原国子监旁的一处旧宅,占地五亩,前后两进,前院是校场,后院是学舍。
陈天到时,正是辰时,校场上百余名孩童正在练拳。
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六七岁,穿着统一的蓝色练功服,排成整齐队列,跟着教头一招一式地演练《基础锻体诀》。
“出拳要直!腰要稳!”
“呼吸要匀!吸气时蓄力,呼气时发力!”
“想象你们面前有块石头,一拳打碎它!”
教头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李勇,原是京营的什长,魔灾中断了一条腿,退伍后进了武院培训,结业后分配到武堂当教头。
他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教拳时气势十足,声音洪亮。
陈天站在校场边看了很久。
他发现,这些孩子虽然动作还显稚嫩,但眼神都很认真。
尤其是几个年纪小的,累得满头大汗,胳膊都在抖,却咬着牙不肯停。
“那个孩子。”
陈天指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很瘦,衣服明显不合身,袖口和裤腿都挽了好几道,但出拳格外用力,小脸绷得紧紧的。
“他叫什么?”
“回先生,他叫石头,姓石,没大名。”
陪同的武堂主事连忙道,“是东城丐帮送来的孤儿,父母都死在魔灾里了。送来时瘦得皮包骨,但肯吃苦,进步最快。”
陈天点点头,走到校场边。
正好一轮练完,孩子们休息。
石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累吗?”陈天问。
石头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不累。”
“撒谎。”
“没撒谎。”
男孩很倔,“教头说了,练武不能怕累。怕累就练不成,练不成就没饭吃。”
陈天笑了:“谁说的?”
“教头说的,还有……我自己想的。”
石头低下头,“我爹娘就是没练武,魔灾来时跑不动,被……”
他没说完,但陈天懂了。
“好好练。”
陈天拍拍他肩膀,“练好了,将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嗯!”
石头重重点头。
离开东城武堂,陈天又去了西城、南城、北城的三所武堂。
情况大同小异——孩子多,条件简陋,教头水平参差不齐,但那股认真劲儿,那股渴望变强的劲儿,是一样的。
视察最后一所武堂时,陈天遇到了一个熟人。
周云。
他穿着夜不收的黑色劲装,站在校场边,看着场中练拳的孩子,眼神复杂。
“你怎么来了?”陈天问。
周云这才发现陈天,连忙行礼:“陛下!臣……来看看。”
“看什么?”
“看他们。”
周云看向那些孩子,“臣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山里打猎,不知道什么是武道,什么是国家。如果那时候……”
他没说完,但陈天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时候就有武堂,就有朝廷教他们练武、识字、明理,或许他的父母、妹妹就不会死。
“现在也不晚。”
陈天说,“你才十四岁,路还长。”
“是。”
周云点头,“臣一定会变强,强到能杀光所有魔物。”
陈天看着他,忽然问:“如果让你来当武堂教头,你愿意吗?”
周云一愣:“臣……臣还年轻,修为也……”
“修为可以练,经验可以积累。”
陈天打断他,“但有些东西,是教不来的——比如仇恨,比如决心。”
他看向校场上的孩子:“这些孩子里,有很多和你一样,亲人死在魔灾里。他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教他们练拳的师傅,更是一个……懂他们的人。”
周云沉默片刻,单膝跪地:“臣愿意。”
“好。”
陈天点头,“等正月十五过后,朕会安排。”
视察结束,回宫路上。
陈天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影七的声音从车外传来:“陛下,刚收到的消息。”
“说。”
“三大藩王都已抵京。福王住进他在京城的王府,闭门不出,但府中进出人员频繁。桂王住进驿站,每日宴请朝中官员。唐王……住进了一家普通客栈,今日去了国子监,听了一上午的课。”
陈天睁开眼睛:“唐王去国子监听课?”
“是!听的是‘格物科’的试讲课,关于航海星象的。”
“有意思。”
陈天笑了,“这位唐王,看来是真想学点东西。”
“陛下,福王和桂王那边……”
“继续盯着。”
陈天淡淡道,“让他们蹦跶。正月十五,一起收拾。”
“诺。”
马车驶入皇城。
陈天没有回乾清宫,而是去了一个地方——工部格物院。
格物院设在皇城西侧,原是一处废弃的仓库,如今被改造成了一座三层楼阁。
楼内,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新式织机、改良农具、航海仪器、火炮模型……
还有一群人。
一群穿着粗布衣服、满手老茧、但眼睛发亮的人。
他们是工匠,是医师,是农夫,是水手……是被“格物科”吸引而来的“奇技淫巧”之徒。
陈天走进格物院时,正听到一阵激烈的争论。
“不对!你这水车设计有问题!叶片角度太大,水流冲击力浪费了三成!”
“你懂什么?角度大才能带起更多水!”
“可是费力啊!要多用一倍人力!”
“那你说怎么改?”
“我看应该……”
陈天站在门口,静静听着。
这些人在争论的,是一架水车的改进方案。
很基础的民生问题。
但正是这些基础问题的解决,才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陛下!”
有人发现了陈天,惊呼一声,所有人慌忙跪倒。
“平身。”
陈天摆手,“继续,当朕不在。”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陈天走到那架水车模型前,看了看:“刚才谁说叶片角度有问题?”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匠人小心翼翼道:“是……是小老儿。”
“你说该怎么改?”
“回陛下,小老儿觉得,叶片应该做成弧形,像船帆那样,借水流的力,而不是硬顶着。”
老匠人比划着,“这样既省力,又能带起更多水。”
陈天想了想,看向另一个年轻些的匠人:“你觉得呢?”
年轻匠人犹豫道:“弧形是好,但制作麻烦,普通木匠做不来。而且容易坏,修起来也麻烦。”
“那折中一下呢?”
陈天问,“叶片做成微微的弧形,既借力,又好做,耐久度也够。”
两个匠人都愣住了。
他们争执了半天,没想到皇帝一句话就给出了解决方案。
“这……这法子好!”
老匠人眼睛一亮,“小老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啊!”
年轻匠人也拍大腿,“折中!折中最好!”
陈天笑了:“很多事,不是非此即彼。找到平衡点,才是关键。”
他环视众人:“你们在这里争论、钻研,是为了什么?”
众人沉默。
“为了名?为了利?”
陈天摇头,“朕看不是。你们是为了让水车更好用,让织机更快,让船更稳,让炮更准。”
“这些事,看似小事,但事关民生,事关国运。”
“水车改进一分,百姓灌溉就省一分力,粮食就可能多收一成。”
“织机改进一分,布匹产量就增一分,百姓穿衣就便宜一分。”
“炮改进一分,战场上就能少死几个人。”
陈天顿了顿:“所以,朕设立格物院,开设格物科,不是儿戏,是国策。”
“你们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大明筑基。”
“好好干。”
说完,他转身离开。
留下满院工匠,激动得满脸通红。
离开格物院,天色已晚。
陈天回到乾清宫,还没来得及坐下,杨廷麟就来了。
“陛下,江南急报。”
“说。”
“白莲教……动手了。”
陈天眼神一凝:“什么时候?在哪儿?”
“昨天夜里,苏州府。白莲教聚众三千,突袭府衙,杀了知府,打开监狱,放出了……那十六家士绅的家主。”
“三千人?”陈天皱眉,“苏州驻军呢?”
“苏州卫指挥使……叛变了。”
杨廷麟声音发涩,“他本就是江南士绅出身,暗中投靠了白莲教。昨夜他带着苏州卫两千兵马,里应外合,这才……”
陈天沉默。
良久,他笑了:“好,很好。朕正愁没理由动江南卫所,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陛下,现在怎么办?苏州已失,白莲教打出‘反新政、复祖制’的旗号,江南各府蠢蠢欲动。若不迅速镇压,恐成燎原之势!”
“不急。”
陈天摆手,“让他们闹。闹得越大,朕收拾起来越名正言顺。”
他看向杨廷麟:“传旨:第一,命南方军区立即进入战备状态,但暂不进入江南。第二,命夜不收全力侦查,摸清白莲教在江南的所有据点、头目。第三……”
他顿了顿:“正月十五的大典,照常举行。”
“陛下!江南已乱,此时举行大典,万一……”
“没有万一。”
陈天打断他,“江南乱,是因为有人不想让新政推行。朕若因此推迟大典,示弱于人,才是真正的危机。”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江南:“白莲教也好,士绅也好,藩王也好,他们想要的,是让朕退缩,是让新政停止。”
“朕偏不。”
“正月十五,朕不但要办大典,还要在大典上宣布——新政,会更快、更彻底地推行。”
“至于江南……”
陈天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等大典结束,朕亲自去平。”
杨廷麟心中一凛,终于明白皇帝的决心。
这是要以身为饵,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
“臣……明白了。”
杨廷麟退下后,陈天独自站在殿中。
窗外,月已渐圆。
正月十五,越来越近。
江南的叛乱,五台山的异变,京城的暗流……
所有危机,都将在那天爆发。
但他心中,反而一片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
他轻声自语。
这时,影七又来了。
“陛下,福建水师急报。”
“念。”
“郑海将军率舰队南下,在南海遭遇荷兰、葡萄牙联合舰队,计战船十五艘,商船三十艘。激战两日,击沉敌舰六艘,俘获三艘,余者溃逃。我已控制南海主要航道。”
影七顿了顿:“郑将军请示:是否继续南下,直捣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
陈天眼睛一亮。
好个郑海!
以少胜多,打出了大明的威风!
“告诉他:不必急进。巩固南海控制,保护商路。等朕处理完国内之事,再与他汇合,共征南洋。”
“诺。”
影七退下后,陈天走到窗前,望向南方。
海上的胜利,是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大明的海权,正在从蓝图变为现实。
等江南平定,五台山解决,他就能腾出手来,全力发展水师,开拓海洋。
到那时……
“大海,才是真正的未来。”
他轻声说。
夜色中,一轮明月高悬。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
而此刻,五台山深处。
那团黑色的物质,已经爬出了深坑。
它像一滩会移动的烂泥,缓缓流向大殿中央的佛像。
然后,顺着佛像的裂缝,一点一点……钻了进去。
佛像的眼睛,猛地睁开。
猩红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殿。
一个嘶哑、扭曲、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月圆之夜……”
“血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