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六月,琉璃厂的槐树长得正茂盛。但气氛有点紧张,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澄心书局”刚刚重新粉刷了门面,周砚农看着伙计挂上写着“宣统”年号的水牌,转头对女儿说:“这世道怕是要不太平了,往后得格外小心。”
十六岁的周蕴如踮着脚,正在擦那块“古法裱褙”的铜招牌。
她梳着常见的双丫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上还留着一点干了的浆糊痕迹。
她擦着擦着,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街口走来几个官差,穿着公差衣服,表情严肃,正在一家一家地盘查。
带头的手里拿着一卷公文,大致能看到上面写着“查禁违逆书刊”的字样。
“掌柜的,昨天问的那套《唐才子传》,收拾好了吗?”一位穿着灰绸长衫的客人迈进门,檐下的风铃随之轻轻响动。
周蕴如闻声转头,正好看见父亲周砚农从后面那间堆满书页和工具的里屋快步走出来。
父亲的长衫下摆沾着几点新墨渍,周蕴如心里清楚,这肯定是他又在后面那间更隐蔽的小屋里帮人印东西了。
那地方,普通客人是进不去的。
“好了好了,您里面请坐。”周砚农脸上露出招呼客人的笑容,一口带着苏州口音的官话温和流畅。
他利落地把客人让进里面,转身时迅速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如儿,灶上那锅浆糊,你再去看看火,别熬糊了。”
话说得像是平常吩咐家务,但那略显僵硬的手指透出了他的紧张。
周蕴如明白这是让她在前面留意着点。
她应了一声“好”,顺手把晾在门口竹竿上的几页手稿挪到了书架后面不显眼的地方。
天快黑了,书局里暗了下来,周蕴如正准备点灯,这时门口的风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踉踉跄跄地冲进门。
他脸色苍白,满头是汗,背后的灰布长衫破了一道大口子,里面的白衬衫染红了一片。
“周…周先生…”他上气不接下气,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周蕴如吓得差点叫出声。
父亲周砚农迅速来到她身边,一把捂住她的嘴,手上还带着墨味。
“别出声!”父亲压低声音,语气坚决,“快去打开密室的门!”
密室里只有一盏油灯闪着微光。周砚农费力地扶起受伤的青年,从他胸前内袋取出一叠被汗水浸湿的旧纸页。
外面的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越来越近,让人心里紧张。
周砚农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沉重,他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周蕴如只觉得父亲的手冰凉,这股凉意从手心传来,让她心里发慌。
琉璃厂的夜空被火光照得通亮,浓烟滚滚。
澄心书局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周砚农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急忙把女儿拉到墙角,迅速掀开地上的一块旧木板,露出一个不大的地窖口。
这是书局平时存放紧要纸张和旧书的地方。
“快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周砚农用力把女儿推进地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保护好自己!”
周蕴如跌进黑暗的地窖,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已经从外面把木板盖上了。
透过木板的缝隙,她看到父亲转身就用身体顶住了着火的门板,想要阻止火势蔓延进来。
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那是木头和布料燃烧的味道,还夹杂着别的什么……
周蕴如整个人都呆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连眼前的火光和灼热都感觉不真切了。
她蜷缩在黑暗的地窖里,只能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到外面跳跃的火光,听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
突然一声巨响!烧透的檀木书架塌了下来,带着火苗和浓烟朝地窖木板压了过来。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一声嘶哑的叫骂打破了混乱:“乾隆的走狗!拿命来!”
只见一个穿着灰布僧袍的老尼姑,头发花白凌乱,她动作迅猛,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老尼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焦木,一把抓住刚从地窖爬出来、惊慌失措的周蕴如的手腕,手劲大得惊人。
她死死盯着女孩,厉声问:“说!《皇明宝训》在哪?快交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周蕴如完全摸不着头脑。
老尼却突然愣住,转头望着熊熊大火和倒塌的房屋,眼神恍惚,低声自语:“不对……是乾隆,是他在烧书,毁我汉人典籍……”仿佛一下子陷入思维混乱之中。
就在这时,烟尘中传来一个小沙弥尼带着哭腔的喊声:“静安师叔!西、西厢房那边还有人!”
“师叔”这个称呼让老尼浑身一颤,仿佛突然惊醒。
她眼神中的狂热迅速褪去,转而浮现出痛苦与清醒交织的神色。
她不再多说,用僧袍一把裹住周蕴如,纵身就往屋顶跃去。
但才起身,脚下被烧松的瓦片一滑,她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
这位当年的轻功高手,毕竟年纪大了。
民国元年春,天还没亮,藏经阁窗外一片漆黑。
无尘盘腿坐在旧蒲团上,指尖轻触眉心,呼吸平稳悠长。
半年前那场大火,烧毁了澄心书局,也烧断了她与过去的联系。
如今她已习惯经书的霉味,习惯了静安师太多变的脾气。
这些日子,无尘逐渐摸清了静安师太的状况。老尼的精神状态与那种褐色药饼密切相关。
当她刚吸完药烟,正是药效最盛时,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神锐利,身手敏捷,言谈举止完全像是乾隆年间的江湖高手,说话条理清晰,对往事如数家珍。
晨钟响过三遍,寺后院砖地上还带着露水。
“丫头——”静安师太的声音从书架后面传来,沙哑低沉,“昨天的步法,再走一次。”
无尘睁开眼,看到师太眼神清明,知道这是药效正盛的时候。
她站起身,脚尖轻轻点地,快速从藏经阁中间穿过。三步一转身,七步一回旋,动作很轻,但每到最后一转总会稍微慢一点。
“慢了!”老尼突然从暗处迈出来,枯瘦的手一把抓住无尘,抓得她生疼,“‘疯癫步’要的是放开手脚,你这么一板一眼,还不如去学大小姐绣花!”
无尘抿着嘴没说话。这半个月,静安师太一直要她学这套“疯魔步法”。
走起来摇摇晃晃,姿态随意,根本不在乎好不好看。
她试过,但每次到第三步就下意识地抗拒,因为这步法太像醉汉走路,太像……那天夜里父亲在火中弯着背的样子。
“师叔,”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不想学疯癫步。”
静安师太瞪着她,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不齐的黄牙:“好!有脾气!”
她一把拉过无尘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骨头发疼,“那就学‘寒潭影’,专治你这个倔劲儿!”
“寒潭影”是静安师太在药效发作、前世意识主导时,专门为无尘琢磨出来的功夫。
师太说,这功夫表面看起来安静,实际藏着劲道。脚步要“轻、稳、快”,移动时不显眼,出手却要干脆利落。
无尘第一次看师太演示时,老尼瘦削的身子倏地一动,僧袍还没晃,人就已经绕到她身后,手指离她后背只剩半寸,快得几乎没动静。
“这功夫,”静安师太收势时气息平稳,“走的是当年红花会‘无影剑’顾二娘的路子。”
无尘终于点了点头。
自此,每天天不亮到早晨,藏经阁里总有一老一少两个人。
静安师太的疯病时好时坏,就像是身体里住了两个不同的人。
当她吸多了那“定神香”的药烟,人就恍惚起来,以为自己还活在乾隆年间,说话做事都像是那个年代的人;
等药劲过去,她才会慢慢清醒过来,认出眼前是民国,知道自己身在广济寺。
不过这两种状态也常混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静安师太疯劲上来时,就逼着无尘用“寒潭影”的功夫接她十招“疯魔杖法”;
清醒的时候,又会教无尘认穴位、记经脉,还教她一种简单的藏密呼吸法,师太自己管这叫“雪山气”。
无尘学得很快。她本来性子就静,很适合练这种需要定力的功夫。三个月后,她已经能在师太狂风暴雨般的杖法里灵活躲闪,有时还能看准机会出手反击,手指发力精准有力。
“好!好!”静安师太放声大笑,可笑着笑着,一下子就停了。
随着药效逐渐消退,师太的意识开始混乱。
这时她会陷入两个时代的记忆交错中,常常混淆今昔。
此刻的她,浑身发抖,嘴里念叨着:“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西直门外…柳树林子…”
无尘已经见惯了这场面。她默不作声地端来小铜炉,点上一块气味难闻的褐色药饼——师太叫它“定神香”。等烟气漫开,师太的胡话才慢慢停下来。
下午多半是练手印的时间。
静安师太盘腿坐在磨光了的蒲团上,枯瘦的手指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拇指紧紧压住手心,其他三指像花瓣似的微微张开。
“这叫‘金刚印’,”她朝无尘抬了抬下巴,“丫头,照着我做。”
无尘并拢手指,刚把拇指按在劳宫穴上,师太的枣木拐杖就“啪”地一声打在她手腕上。
“压住脉门但不能闭住气!”师太没好气地说,“拇指要像拴马桩,得定得住,又不能把气血给掐断了!”
无尘抿着嘴又试了一次。这次拇指力道轻了些,可食指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真笨!”老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食指得像弓弦那样。”
她顺手从供桌上扯过一根棉线,三下两下缠在无尘指节上,“你看,绷紧了能弹棉花,放松了能穿针,要的就是这个巧劲!”
线绳勒进肉里,无尘疼得吸了口气,但也记住了这个力道。
之后的几十天,她每天都在藏经阁的角落里练这个。
起初手指总不听使唤——拇指按重了,整条胳膊都发麻;食指太松了,手型就散了。
有一回她练得心烦,一拳捶在经案上,震得香灰簌簌往下掉。
静安师太朝她后颈拍了一巴掌:“急什么?当年顾二娘练‘无影剑’,光一个起手式就练了半年!”
说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拿出两粒发黑的蜜丸,“含在舌头下面,能静心。”
丸子苦得呛人,无尘差点吐出来。但奇怪的是,苦味冲上头之后,手指反倒灵活了一些。
半年下来,无尘学会了六种手印。
她慢慢学会了在结印时把握手上的力道,拇指用力要恰到好处,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食指要能松能紧,全凭一口气调节。
有一天清早,她像往常一样摆好手势,忽然觉得掌心微微发热,好像有温温的东西从劳宫穴渗出来。
但静安师太总是说还差最后一步。
“第七印叫‘观心无相’,”师太难得清醒的时候告诉她,“我也不会。
当年我师父只教到第六印就…”
无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照见指尖上一层细密的茧子——那是几十天来被棉线勒出的印子。
这半年里,无尘的功夫长进了不少,她也看出了静安师太疯病的缘由。
多半是长年烧那种“定神香”熏的。
那些药饼,师太看得像命根子似的,说是“雪山喇嘛给的”,点了能见“前世今生”。
无尘不信这些。她只信自己这双越来越灵活的手,和藏经阁外一天比一天亮起来的天光。
这日深夜,广济寺藏经阁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梁上有老鼠窸窣作响。
无尘被一阵低沉的诵经声唤醒,是个小沙弥尼在念《金刚经》,声音里还带着倦意。
借着桌上油灯的光,无尘看见静安师太坐在蒲团上。
她并没有念经,而是拿着一把断了的铁剑,专心削着一块桃木。
木屑不断落下,掉在周围一些泛黄的旧纸张上。无尘仔细看去,纸上模糊写着“讨清”、“檄文”之类的字。
灯光晃动,照得老尼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丫头,”静安师太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却显得很认真,“醒了?好。你听好,一定要记住——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西直门外柳树林子…”
她削木头的动作停了一下,好像要强调这个日子和地方的重要。
但话没说完,她突然停下,猛地转过头,直直地盯着跳动的灯芯。
她脸上刚才的认真不见了,换上一副迷糊的表情。
“现在……现在是哪年哪月了?”她喃喃问道,声音很轻,就像刚睡醒似的。
无尘静静站在一旁,她看着师太恍惚的样子,低声回答:“是民国元年,师太。辛亥年,已经深秋了。”
“民国元年?”静安师太像是听到什么不可能的事,瘦削的身子一下子从蒲团上站起来!眼里顿时充满怒气和不耐烦。
“胡说!”她厉声喊道,挥起手中的断剑就朝供桌一角砍去!“咔嚓”一声,结实的紫檀木桌被劈下来一块,木屑飞溅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