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又要下西洋了。
这次阵仗不小,但无尘和林承启被留了下来。
无尘被姚广孝派到了铸造局,用带回来的风磨铜核心秘方,给朝廷铸造鼎彝祭器。
这活儿听着风光,实际烫手。
风磨铜的炼制法子,古怪艰深。
无尘虽记下了流程,真动手才知道,火候、药金的配比,差一丝都不行。
她整天泡在工坊,盯着炉火颜色变化,到那个关键的“点儿”,立刻加入药金。
全凭一股极耗心神的感应。
成了,器物宝光内蕴,声如清磬;
不成,就只能回炉。
她身体本就积了汞毒,如今为了集中精神,不得不常伴药金熏燎,那辛辣气味闻久了,头晕目眩更甚。
她明显感到精力不济,时常心慌手冷,喉间总有股散不去的腥甜气。
她知道姚广孝为何让她来。
这风磨铜的真正核心,关乎轮回秘法,如同道门丹诀,最忌“妄传非人”。
老话怎么说的?
泄秘反噬,其咎有三:
一损其身: 轻则元气走漏,功力衰退;重则丹田如焚,魂魄不安,日夜颠倒。
二招其厄: 八方灾起,魔障随生,境遇陡变。
三累先灵: 上及七祖,下延子孙,皆受冥考。
姚广孝深知其中利害,他自己是布局之人,自然不会亲身犯险。
如今让她来主持铸造,将秘法精髓尽数传给这些不相干的工匠,分明是拿她当渡河的筏子,用过即弃。
这“泄密”的苦果与反噬,是要她来承受。
可她没法拒绝。
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在教导工匠时,她留了心。
那最核心的“火候之眼”与“药金心法”,她只做不说。
她将工序拆得极散,不同环节由不同组的工匠负责,关键的调和则由她亲自把握。
她演示给工匠看的,多是形而下的“术”——如何看火色,如何控风力,药金如何预处理。
至于何时下药、如何凭灵觉感应铜水深处那一点“生机”,这些形而上的“道”,她缄口不言。
工匠们依着她的指导,照猫画虎,也能铸出形制规整、成色不错的铜器。
宫里的管事太监来看过,点了头,算是交了差。
只有无尘自己知道,这批器物,只得风磨铜之“形”,未得其“神”。
真正的奥秘,还锁在她心里。
林承启来看她,见她脸色苍白,忍不住劝:
“姐,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拼。”
无尘靠在工棚边,望着院里那些新铸的铜器。
她低声说,像是对自己说:
“有些东西,教出去是害人,也害己。现在这样……大概就行了。”
她咳了几声,用袖子掩住嘴。
身体的反噬已然显现,但更大的灾厄,或许因她的有所保留而被延缓。
这已是她能在姚广孝的算计和天道规则之间,找到的唯一缝隙了。
风吹过来,带着铜铁和炭火的味道。
她这条命,还能在这夹缝里撑多久,她也不知道。
铸造局的差事总算告一段落。
第一批器物呈送上去,宫里回了话,说是“合用”。
这简单的两个字,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无尘却病倒了。
她把自己关在住处,不怎么见人。
林承启去看她,只见她脸色比之前更差,人恹恹的,时不时会捂住小腹,像是里面有什么在绞着痛。
晚上也睡不安稳,一点动静就容易惊醒。
“姐,你这……是不是那风磨铜的方子……”
林承启憋不住,问了出来。
他跟着无尘久了,也模糊知道些这里面的凶险。
有些核心的东西,知道了是机缘,随便往外说,那就是祸害,会遭反噬的。
无尘靠在榻上,脸色苍白,语气却平静:
“就像养虎,终日与虎相伴,终有被虎所伤的一天。有些关窍,本不该这样大白于天下,传给不相干的人。我如今这样,算是轻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据说,泄露天机重的,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先人在地下受责,甚至祸及后人,断了根本。”
林承启听得心里发沉:
“那姚少师他……”
“他自然知道。”
无尘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所以他让我来。这轮回局里,总要有人来走这一步,把该‘泄’的东西泄出去,把该受的反噬承下来。我不过是……恰好是那个人罢了。”
林承启急了:
“那咱们不干了!想办法回去!”
“回去?”
无尘看着他,眼神复杂,“谈何容易。”
与此同时,庆寿寺的禅房内。
姚广孝与郑和对坐。
郑和刚从海上回来不久,风尘仆仆。
“楚妃将风磨铜的炼制之法,已悉数传于铸造局工匠。首批器物,陛下颇为嘉许。”
郑和说道,语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姚广孝拨动着念珠,眼皮都没抬:
“嗯。她做得不错。”
郑和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只是……听闻楚妃近来身体违和,像是……像是炼制时耗神太过,引动了旧疾。”
姚广孝这才抬起眼,看了郑和一眼,目光平静无波:
“炼制秘法,干犯造化,有所折损,亦是常理。她能担此任,是她的缘法,也是她的因果。”
他话里的意思很清楚,无尘的状况,在他预料之中,或者说,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用她来避开那“泄密”的直接反噬,最合适不过。
郑和不再多说。
他端起面前的粗茶喝了一口,茶味苦涩。
他心下明白,在这盘大棋里,无尘是一枚用过便可舍弃的棋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在这局中,许多事,由不得自己。
姚广孝重新闭上眼,继续拨动念珠,像是入定,只淡淡留下一句:
“告诉她,好生将养。后面……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郑和放下茶杯,起身默默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禅房里,只剩下规律的念珠摩擦声,一下,又一下。
入了秋,应天府的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皇宫里,朱棣批完了一叠奏章,觉得有些闷,便走到殿外廊下站着。
姚广孝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少师啊,”
朱棣望着北边的方向,像是随口一说,
“北平那边,王府旧邸还是窄憋了些。朕想着,是不是该动动了?”
姚广孝眼皮都没抬,只应了一句:
“陛下圣虑深远。”
朱棣转过身,看着姚广孝:
“朕是想动,可这应天府,毕竟是太祖定的都城,根基深厚。若要迁都,非一日之功。朕心里没个准谱,你说说,这事该怎么铺排才好?”
姚广孝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
“陛下,此事急不得,也慢不得。依老臣看,前前后后,得预备个十八年光景。”
“十八年?”
朱棣眉头微皱,“要这么久?”
“根基大事,稳当为上。”
姚广孝语气不变,细细数算起来,“头几年,先得把运河整治明白,南边的粮食物资能顺畅北运,这是根基。接着,才能着手筹建宫室,一砖一瓦,都得精心。待到宫阙初具规模,陛下便可常驻北平,那时,北平便是实际上的政治中心了。”
朱棣听着,点了点头,这路子倒是稳妥。
但他还是追问:
“既已常驻,为何不立刻诏告天下,正式迁都?”
姚广孝微微摇头,声音压低了些:
“陛下,还差一步。须得在南京,做一场盛大的法事。”
“法事?”
朱棣愣了一下。
“超度法事。”
姚广孝的目光似乎透过宫墙,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就在十三年,在南京办。了结一些旧日的因果,让该安息的都安息了。如此,陛下北上,方能心安,社稷方能永固。”
朱棣沉默了。
他立刻明白了姚广孝指的是什么。
那些在靖难之役中,尤其是在他攻入南京后,因他而死的亡魂,包括方孝孺那些人的。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但也知道这事避不开。
姚广孝办事,向来环环相扣,必有深意。
“做完法事,然后呢?”
他问。
“然后,再等一年。”
姚广孝道,“到永乐十四年,万事俱备,方可正式下诏,迁都北平。此乃天时,不可违逆。”
朱棣盯着姚广孝看了半晌,见他一脸笃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这老和尚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就打机锋。
他摆了摆手:
“罢了,就依你。十八年就十八年,朕等得起。”
无尘铸完那第一批铜器后,身体明显垮了下来。
脸色总是白得不见血色,人也容易乏,常常咳嗽。
林承启看着干着急,宫里太医来看过,也只说是积劳,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吃下去也不见大起色。
这天,郑和来看他们。
他第二次下西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要启程。
他看着无尘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这病,待在南京这湿暖之地,怕是不易将养。北方气候干爽,或许对你有益。”
无尘还没说话,林承启先接了口:
“公公,咱们能去北平?”
郑和点点头:
“陛下已决意经营北平,日后重心必然北移。工部正在那边征集各地能工巧匠。楚妃精通铸造之术,尤其熟悉风磨铜特性,正是急需的人才。以调养身体兼效力工部的名义北上,名正言顺。”
无尘靠在椅背上,气息微弱:
“全凭公公安排。”
她心里明白,去北平,恐怕不只是养病和做工那么简单。
姚广孝的轮回局布了这么久,每一个环节都不会浪费。
她这块已经榨得差不多了的“材料”,大概在北平还有最后的用处。
林承启却挺高兴。
他早就觉得南京待着憋屈,尤其是北五所那边,虽然宜伦郡主境况好了些,但每次去见,心里总不是滋味。
能离开这是非地,他求之不得。
“去吧,姐,”
他劝无尘,“换个地方,兴许病就好了。我听说北平那边,冬天屋里烧炕,可暖和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无尘和林承启以协助北平营造、并为楚妃调养身体的理由,被安排随同一批北调的官吏和工匠,先行前往北平。
离开南京那天,是个阴天。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林承启撩开车帘往回看,厚重的城墙渐渐模糊在秋雾里。
无尘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车子沿着官道,一路向北。
北上的路,走了好些天。
越往北,风越硬,吹在脸上干剌剌的。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官驿住下。
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黄。
无尘靠在炕上,身上盖着厚毯子,还是觉得有些冷。
她手里拿着本旧册子,是平日里随手记下东西的。
她翻看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林承启端了碗刚煎好的药进来,看见她的样子,问:
“姐,看啥呢?脸色这么沉。”
无尘没抬头,手指点着册子上的几行数字,低声说:
“你来看这些……我先前零零散散记下的,关于郑公公,关于陛下,还有……《西游记》里那些叫人琢磨的数字。”
林承启凑过去看。只见那纸上写着:
“1371 + 45 = 1416”,
旁边小字注着“郑公生辰,加西游归来年岁”;
“1402 + 14 = 1416”,
注着“靖难功成,加下西洋年数”;
“1403 + 13 = 1416”,
注着“永乐元年,加那玄乎的‘十三’”……
林承启眨巴着眼,顺着往下看,后面还有用“1389”、“1398”这些年份加上“27”、“18”等等,算来算去,结果都指向同一个数——1416。
“嘿!”
林承启挠了挠头,“邪门了,怎么拐弯抹角的,都奔着这‘1416’去了?这年份有啥特别的?”
无尘放下册子,眼里也是不解:
“我也想不明白。这些数字,散看各处,只觉得是巧合或是故弄玄虚。可放在一起,都指向同一年,就像……就像有人故意埋下的线头。”
林承启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脑子里有点乱:
“这么说,咱们这趟去北平,不光是养病和干活,还跟这莫名其妙的‘1416’拴在一起了?可这1416年,到底要出啥大事?”
无尘摇摇头,油灯的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晃动:
“不知道。姚师布局,向来深远。这些数字,像是拼图的碎片,或许……真如你之前猜测,那《西游记》的编篡者,留下这些,是为了点醒什么。只是这谜底,我们现在还看不透。”
窗外北风呼呼地吹,拍打着窗纸。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1416年,像是一个隐在雾里的目的地,明知它就在前方,却谁也看不清那里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