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寺偏房的安静让早晨的钟声给搅了。
无尘心里明白,不能再拖了。
师太昨儿晚上那阵吓人的“神游”之后,气色更差了,离了这药怕是不行。
她得进城,得找地方弄到这特别的“定神香”。
可这玩意儿,普通药铺根本没得卖。
东西怪得很,也说不上是哪儿来的。
她小心地收拾起几块没烧透的暗红色渣子,仔细包好,揣进怀里。
这是个凭据,兴许能靠着它找到点眉目。
她得找个向导,得是熟悉京城各路门道、能打听事儿的人。
那个瘦猴似的影子一下子跳进她脑子里——油嘴滑舌,可眼神里透着机灵,尤其是那句“四九城哪个耗子洞都找得着”。
她朝街对面扫了一眼,果然,那个叫林承启的小子正没样儿地蹲在墙根底下,拿根草棍逗弄一只过路的土狗,嘴里还叨咕着:
“嘿,狗兄,瞧你这面相,今儿个准有肉骨头吃…”
“走了。”无尘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清清冷冷的。
林承启一抬头,见是无尘,立马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拍拍屁股站起来:
“哎呦!无尘师傅!您可出来了!师太她老人家好些了?咱这是要出门?”
他那眼睛亮闪闪的,活像只憋坏了终于能出去撒欢的狗。
无尘没接师太的话茬,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去琉璃厂,前门大街。买点东西。”
“好嘞!”林承启麻利地跟上,立马进入了角色。
“您这可找对人了!琉璃厂哪家铺子实在,哪家掌柜黑心,哪条胡同里有好手艺的老匠人,我没门儿清的!您是要请佛像还是买经书?或是扯点好料子做衣裳?我跟您说,‘瑞蚨祥’的料子那叫一个…”
“不是这些。”无尘打断他,想了想,挑着字眼说,“要买…些特别的药材。”
“药材?”林承启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了,“哦——懂了!师太要配药调理身子?您早说啊!同仁堂咱有熟人!再不济,西鹤年堂也成!保准真材实料!”
无尘没搭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没全打开,只掀开一角,让他能看到里头那点略带金属光的铜渣子。
“是这个。你知不知道京城哪儿能找着类似的,或者有能认得这东西的地方?”
林承启凑近了,鼻子抽动两下,眉头皱了起来:“这玩意儿……真是药?”
他抬头看无尘,眼神里多了点谨慎和琢磨,“无尘师傅…这…别是那种…‘五石散’之类的吧?那可沾不得!伤身子败家的!”
“不是五石散。”无尘回得干脆,“是师太…修行用的。”
她给了个含糊的理由,没法再往下问。
她把油纸包收好,“你只管带路,帮着找就行。该花多少钱,我这儿有。”她拍了拍腰间一个旧布口袋。
林承启立刻明白这里头有事,不便多打听。
可他心里那点好奇和冒险劲儿反倒给勾起来了。
师太的疯癫、无尘的身手、这古怪的药材…没一件是寻常的。
两人一块儿走进闹哄哄的琉璃厂东街。
日头暖洋洋地照着,空气里混着旧书纸、新裱糊的浆糊味,还有炸酱面和刚出炉烧饼的香气。
林承启东张西望,指指点点:“您瞧那家‘清秘阁’,老字号,纸墨还行,就是掌柜抠门……哎,那‘荣宝斋’的伙计,眼皮子忒高…”
无尘没乱逛,她专挑那些门脸旧、什么都卖点、甚至有点不起眼的古董铺子。
在一家叫“集粹阁”、店里堆满各种金石玉器还有些石头块的小店前,她停住了脚。
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戴着个单片眼镜,正拿放大镜瞅一块生锈的铜镜。
无尘走过去,掏出那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
“掌柜的,劳驾问问,”无尘声音平静,“您认得这东西吗?”
掌柜的放下放大镜,疑疑惑惑地接过布包,凑到单片眼镜底下细看。
他用指甲掐了掐,又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越皱越紧。
“嘶……姑娘,你这东西……有点邪门啊。”
他摇着头,“说它是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药材。硬得跟石头渣似的,细看还有铜铁的光泽…倒像是…像是…”
他琢磨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倒像是哪尊铜炉里头没烧透的渣子,掺了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硬给压成了饼。您看这颜色,这质地,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像是烂铜碎铁混了矿灰泥土,让大火急急烧过又硬凝在一块儿的。这可不像是好东西,透着股邪气!”
他把药饼递还给无尘,像怕沾上晦气:“姑娘,我多句嘴,你找这玩意儿干啥?这看着不像是人能入口的东西。”
无尘心里一动。掌柜的说“铜器渣滓”,倒是跟那香客说的对上了!
她收好药饼,脸上没什么变化,问道:“掌柜的您可知,京城里头,哪儿有擅长弄铜器的地方,或者…有那种不寻常的铜炉子?”
掌柜的一听,苦笑一下:“弄铜器的地方?那可多了去了!前门大街那几家大挂货铺,‘永聚成’、‘宝源号’,常年收旧铜器,自己就有炉子翻新。再有,一些寺庙道观里,也有自己的香炉、法器炉。甚至…”
他压低点声音,“听说有些私下里搞‘炼丹’的,用的炉子更邪乎…不过这个可就不好打听了。”
掌柜的扭头朝街对面一努嘴,话头一转,“不过,姑娘你要是真想打听铜炉子的门道,尤其是老炉子、宣德炉的讲究,不如去问问那位爷。”
无尘和林承启顺着看过去,对面一个旧铜器摊子前,围着几个人。一个穿着蓝缎子马褂、脑门锃亮的中年人,正拿着个铜炉,跟摊主和几个看客摆谱。
那人说话拖着长音,时不时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一副爷见过的世面你们想都想不到的架势。
“那是德贝子,”掌柜的介绍道,口气里带着点看笑话的意思,
“早先是个黄带子,如今家道败落了,可就爱显摆他那点老底子。要说眼力嘛...倒也见过些真东西。”
林承启来了兴致,拉着无尘往旁边一个卖热馄饨的挑子靠了靠,要了两碗,假装等吃的,耳朵却竖得老高。
只听那德贝子指着手里一个铜炉,拖着长音说:“老板儿,您这炉子,新近打磨过的吧?瞧这手法,像是路东那两家‘永聚成’、‘宝源号’的出品?”
摊主是个老实老头,搓着手笑:“爷好眼力!是...是从‘宝源号’进的货,说是老铜...”
德贝子摇摇头,摆出一副“你们都不懂”的架势:“年份嘛...未必多老。这两家铺子,是咱琉璃厂做旧铜器的老手了,尤其擅长“拾掇宣德炉。”
他放下手里的炉子,掸了掸马褂前襟,好像沾了多大灰似的。
“拾掇?”旁边一个看热闹的汉子问。
“嗯哼,”德贝子清了清嗓子,“他们常年派人,要么去山西那边收旧铜料,要么就在京里各处淘换些破铜烂铁,不论成色,成堆收来。收回来,再分门别类,看预备往哪儿销。”
“往哪儿销还有讲究?”另一个看客插嘴。
“自然有讲究!”德贝子拿起摊上另一个猪肝色小炉,“您瞧这个,颜色煮得够深吧?这种式样周整的,是预备卖给本京喜好风雅的人,或者上海那边洋行的买办。”
他又拿起那个锃亮的炉子,“像这种,磨得金光耀眼,那是专供蒙古王爷府的。蒙古朋友就认这个亮堂劲儿!”
林承启听得直撇嘴,小声对无尘说:“瞧把他能的。”
德贝子越说越来劲:“所以啊,卖给蒙古的炉子,做法最省事。不管原来啥颜色,拿砂轮锉刀磨得亮晃晃的就行了。卖给京城或外国的,就麻烦点。先得打磨光溜,再放进大锅里煮颜色水。他们专做三种颜色:瓦灰、猪肝紫、土红。煮的时间也长,短的五六天,长的得半个月,硬是把颜色泡进去。您看街上那些瓦灰、猪肝色的‘宣德炉’,多半是这么来的。真的宣德炉,根本没这三种颜色。”
这时,聚宝斋的掌柜送客出来,看见德贝子在摊前摆谱,笑着招呼:“呦!德爷!又在指点江山呢?”
德贝子挺了挺腰板,摆出几分架子:“张掌柜,路过瞧瞧。刚说到那两家的手艺。”
掌柜的笑笑:“他们那套,糊弄外行还行。要说真懂炉的,还得是西城的李爷那样的大家!”
提到李卿丈,德贝子眼睛一亮,立马接过话茬:“李爷?那可是个讲究人!养炉的功夫,那是一绝!”
他转向众人,摆出“这事儿我可门清”的架势,“早年李爷得了个‘完初家藏’的鬲炉,那炉子刚入手时,油泥污垢糊了厚厚一层,黑黢黢的,看着实在糟心。”
“那后来呢?”摊主问。
“后来?”德贝子捋了捋光下巴,“后来李爷可下了功夫。不光仔细洗干净,还用了个宫里传下来的老法子。他找来上好的大酱,把炉子厚厚地包起来,包得严严实实的,像个酱疙瘩。然后把这个酱疙瘩放在小铁炉上,用文火慢慢烤!”
他皱起鼻子,好像现在还能闻到那味儿似的:“您想啊,大酱味混着铜锈味,用小火慢慢烤,那味道得多冲!听说李爷就天天守着那屋子,整整烤了一年多!等到火候够了,才小心地把烤干的酱壳子敲掉。”
“炉子咋样了?”众人都伸长了脖子。
德贝子咂咂嘴,摇头晃脑地说:“嘿!您猜怎么着?那炉身就跟脱胎换骨似的,透出又润又饱的橘皮红色!光泽都沉在里头,模样那叫一个地道!”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比划着,“这才是真功夫。靠的是火候、耐心,硬是把个埋汰玩意儿,拾掇成了宝贝。可比现在大锅里煮出来的浮色强多了去!”
掌柜的陪着笑,连连点头:“是这么个理儿!李先生那功夫,是心性,是岁月,咱们做买卖的,学不来,只有佩服的份儿。”
“李爷养炉确实是一绝。”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一回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少年。德贝子皱起眉头打量他:“你是哪家的?”
少年上前一步,规规矩矩拱手:“晚辈赵汝珍。刚听德爷说起李爷养炉的事,忍不住插句话。”
“哦?德贝子捋了捋光下巴,斜眼看他,“赵家的小子啊...你也懂这个?”话里带着长辈的傲气。
“家父常与李爷往来,晚辈跟着听过些旧事。”赵汝珍话说得平和,不卑不亢。
聚宝斋掌柜赶紧过来打圆场:“德爷,这是赵家小爷。别看年纪小,家里有传承,对铜器这门道,特别是宣德炉,在琉璃厂是出了名的!”说着翘起大拇指。
德贝子脸上有点挂不住,哼了一声,把手里的炉子放回摊上,又掸了掸马褂前襟。
“刚才说的那些做旧的门道,他故意拉长声调,都是表面功夫,也就糊弄外行。”
他清了清嗓子,看大家都在听,便压低声音:“还有更厉害的法子。比如嵌假款、刻新字,甚至换炉底、配新铜环...这可就动真格的了。”
他摇摇头,摆出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假的就是假的,仔细看胎质、铜色、包浆,总能看出破绽。”
摊主老李头听着,瞧了一眼摊上那些擦得亮堂或煮得古旧的炉子,叹了口气:“唉,同是炉子,命不一样。有的遇上李爷那样的行家,是它的福气;有的就只能在我这摊上,混口饭吃喽。”
德贝子闻言,捋了捋光下巴,摆出几分感慨的架势:“老板您这话说得在理。万物有命,铜炉也一样。遇人不淑,就像人走了背字儿。”
他随手拿起一个炉子,“遭的罪也分三六九等。最常见的,就是被打磨、煮色,换个模样,好比人换了身行头,虽不自在,但好歹囫囵个儿还在。”
林承启听着这比喻,觉得新奇,插话道:“哟,照这么说,还有更倒霉的?”
德贝子一听有人搭话,更来劲了,捋了捋光下巴:“最绝的?嘿!最绝的不是作假,是压根不让它存在了!”
他故意顿了顿,扫视一圈,见众人都竖着耳朵,才慢悠悠地说:“好比前朝崇祯年间,朝廷缺钱铸铜钱,下了令把好多宫里的、民间的上好铜器,包括不少真正的宣德炉,都熔了化成铜水铸钱。那才是最大的劫数,连炉子本身都没了,还谈什么真假好坏?这才是最狠的。”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头直哆嗦:“好好的物件儿,说没就没了!想想都心疼!我们府上早年也有几件好东西,后来...唉!”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悻悻地闭上了嘴。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无尘,此时心中一动。
她联想到师叔那来历不明的“药饼”,应该也是这般被“处理”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