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兰山的码头总是闹哄哄的。
郑和的船队一来,就更热闹了。
各色货物堆在岸边,香料味儿混着鱼腥气,人挤人,声赶声。
船上的水手、岸上的商人、看稀奇的土人,搅成一锅粥。
林承启跟着无尘下了船,说是采买些新鲜草药。
其实他俩心里都揣着事,想打听打听迦罗叶的消息。
那老僧神出鬼没,只听说还在山里,却不知具体在哪个山头。
正走着,前面集市空场子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
有汉人水手,也有本地人,都伸着脖子往里看。
“走,瞅瞅去。”
林承启爱凑热闹,拉着无尘往前挤。
挤到里头,看见场子中间站着个番僧。
瞧着五十上下,瘦高条,像根竹竿挑着件半旧不新的黄褐色僧袍。
脸盘子窄,鼻梁又高又弯,像鹰嘴。
眼睛倒是亮,滴溜溜转着看人。
林承启在旁边听着,越听越想乐。
这调调,这做派,这故弄玄虚的劲儿,咋这么眼熟呢?
这和尚面前摆了个小摊,摊上没别的东西,就几个破瓦罐、几块颜色奇怪的石头,还有个小香炉,里头点着不知什么香,烟细细的,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味。
他手里拿着个铜铃铛,叮铃叮铃摇着,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汉话,可带着浓重的番音:
“诸位施主,有缘千里来相会!贫僧摩诃,自幼随山中神僧迦罗叶修习,略通些造化之术……”
旁边有个汉人水手大声问:
“和尚,听说你能点石成金?露一手瞧瞧!”
摩诃不慌不忙,眼皮一耷拉:
“点石成金,那是小道。贫僧所学,乃是沟通天地、调理五行的正法。”
他指着摊上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譬如这锡兰山的黑石,看着寻常,实则内蕴金火之气。若以秘法催动……”
说着,他取个小瓷瓶,倒出些粉末撒在石头上,又拿个破扇子对着扇风。
嘴里叽里咕噜念得更快。
说来也怪,那石头被粉末沾着的地方,慢慢泛起一层暗金色的光泽,在太阳底下还真有点晃眼。
围观的人“哦——”地发出惊叹。
有几个水手忍不住往前凑。
林承启在人群里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无尘说:
“姐,瞧见没?那粉末子八成是铜粉掺了硫磺,沾湿了抹上去,太阳一晒就泛光。老把戏了。”
无尘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摩诃,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摩诃见镇住了场子,更来劲了。
他又拿起个瓦罐,说能“聚气成水”,拿着罐子比划半天,果然从里头倒出点清水。
人们又是一阵骚动。
“这更简单,”
林承启翻了个白眼,“罐子有夹层,早灌好了水。手快,你看不见。”
正说着,人群外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个穿着朝廷官服的人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太监模样的人,态度倒客气,对着摩诃拱手:
“这位大师,郑和郑公公船队泊岸,听闻迦罗叶大师高名,特派咱家来请。不知大师可愿移步,上船一叙?”
摩诃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那副淡然的模样,慢悠悠起身,拍了拍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郑公公厚意,小僧岂敢推辞。只是家师闭关,小僧代为走一趟便是。”
那架势,好像不是被人请去,而是给人多大面子似的。
周围人一看这架势,议论得更厉害了。
都说这和尚果然有来历,连天朝的大官都来请。
摩诃收拾了摊子,跟着那太监走了。
人群慢慢散了。
林承启看着摩诃那瘦高的背影,忍不住“嘿”了一声:
“姐,你瞅他那德行,像不像……”
“像。”
无尘轻轻吐出一个字,转身往人少的地方走。
林承启赶紧跟上。
他知道无尘说的“像”是什么。
那摩诃的做派、眼神里那点藏不住的算计,还有说话时那种故弄玄虚的调调,活脱脱就是民国时候他们在护国寺见的那个普济禅师周德璋!
只是年纪轻些,模样是番僧,可骨子里的东西,换汤不换药。
“郑公公怕是让他唬住了。”
林承启嘀咕。
无尘在一处卖草药的摊子前停下,心不在焉地翻捡着叶子:
“郑公公求才若渴,又敬重迦罗叶大师的名头,被他唬住也不奇怪。”
“那咱咋办?提醒郑公公?”
无尘摇摇头:
“空口无凭。郑公公不会因我们几句话就疑他。”
她顿了顿,“况且,这摩诃……或许有用。”
林承启一愣:
“姐,你啥意思?”
无尘没立刻回答。
她拿起一片干叶子闻了闻,又放下:
“我记得,迦罗叶师父曾提过,他有个不成器的弟子,心术不正,早年间就被逐出山门了。若真是此人……”
她看了林承启一眼,“他既冒名而来,必有所图。与其戳破,不如看看他想做什么。”
林承启明白了。
这是要放长线。
摩诃上了郑和的座船,被引到舱中。
摩诃被请上船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他虽打着师父迦罗叶的旗号在外招摇,其实师父的真本事,他连皮毛都没摸到多少,只是记性好,把师父偶尔提及的古法术语、材料名目背得滚瓜烂熟,用来装点门面。
真上了这朝廷大官的宝船,万一被问住,可就要露馅。
见了郑和,摩诃依着礼数拜见,垂手立在下方。
郑和让他坐,问了姓名来历。
摩诃恭声道:“贫僧摩诃,自幼在锡兰山寺院长大,随侍家师迦罗叶左右。家师……平日潜心古法,甚少涉足外务。”
郑和点点头,问起岛上矿产,尤其是一种质地特异、宜于铸器的铜料。
摩诃精神一振,这正是他准备过的。
他侃侃而谈,说什么“锡兰山之铜,得海岛地气与日光精华,质性柔中带刚”,又说“须采向阳坡上、经年受海风拂照的矿脉,初炼时火候需文武相济,方能引动其内蕴宝光”。
这些话,半是他从师父只言片语中拼凑,半是自己编造,听起来似模似样,内行却未必经得起细敲。
郑和听着,觉得这年轻僧人对本地物产确实熟悉,言谈也清晰,便问道:
“依你之见,若在此地设炉炼制一批佛前供器,选用何料,耗时几许?”
摩诃沉吟道:
“若求上品,非‘风磨铜’不可。此料炼制之法甚为古奥,火候、用料、乃至天时皆有讲究。依古法,全套工序下来,至少需四十九日。”
他口若悬河,从辨矿选料说到炉火风水,从古法源流讲到佛宝感应,引经据典,夹杂着几句梵文术语,听起来头头是道。
说到关键处,他压低声音,面露神秘:
“不瞒郑大人,此法乃恩师迦罗叶秘传,向不轻示于人。贫僧也是侍奉师尊多年,偶得点拨,略知皮毛。其中关窍,尤在‘药引’与‘时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郑和听得认真,微微颔首。
他虽不精此道,但前两次来也略有耳闻,觉得摩诃所言与所知大体不悖,且更显“渊博”。
又见他谈吐从容,对答如流,心中便先信了五六分。
“不知尊师迦罗叶大师,如今可还安好?此次能否请动大师出手?”郑和问。
摩诃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崇敬:
“师尊近年愈发精研佛法,常于山中静修,等闲不见外客。便是贫僧,也难得聆听教诲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师尊虽不出山,却常心系中土佛缘。此番大人船队莅临,师尊早有感应,曾对贫僧言,若中土贵人有所需,令我尽力相助,亦是一场功德。”
这话说得漂亮,既抬高了迦罗叶,又显出自己的重要性。
郑和听了,觉得在理,便道:
“如此,有劳师父。此番朝廷欲铸礼佛宝器,需上品风磨铜。不知师父可否主持炼制?”
摩诃双手合十,神色肃然:
“此乃殊胜因缘,贫僧自当效力。只是……”
他略微沉吟,“炼制此铜,颇耗心力时日,且需几味特殊辅料,搜集不易。”
郑和爽快道:
“需要什么,师父只管开口,船队尽力备办。”
摩诃点头,又似不经意道:
“另有一事,贫僧听闻大人船队中,有位善女子,昔年曾蒙师尊指点一二?”
郑和道:
“确有一位楚……姑娘,略通风磨铜之事。”
摩诃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掩去,叹道:
“那便是了。师尊曾提及,此女颇有慧根,可惜……”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郑和问:
“可惜什么?”
摩诃压低声音:
“师尊秘法,自有其规。听闻此女当年强记部分法门,却未得全功,恐怕……已受‘金气反噬’之苦。此症寻常医药难解,发作时如百针攒刺,五内如焚。唉,也是可惜。”
这话正好戳中郑和所知。
无尘身体确有隐疾,他也隐约听过与当年学艺有关。
此刻摩诃说出,更添了几分可信。
郑和关切道:
“竟如此严重?可有解法?”
摩诃面露难色,迟疑片刻,才道:
“解法……或许有。师尊手中,似有一件异宝,名曰‘阿耨达池龙女之泪’,乃缓解此反噬的至宝。只是此物稀世罕见,师尊亦视若性命,从不示人。”
他抬眼看了看郑和,“不过,若此次炼制宝器功德圆满,或可恳请师尊慈悲……”
郑和点点头:
“神僧有心了。”
又闲聊几句本地风俗,郑和便端茶送客,只道:
“今日有劳小师父。炼制之事,容后再议。”
赏了些茶叶布匹,让人送摩诃下船。
摩诃走后,郑和独坐舱中,手指轻叩桌面。
这摩诃言谈流畅,对答如流,确像个有见识的。
可不知怎的,郑和总觉得他那份从容里,透着点说不出的浮。
这时,副使王景弘进来,低声道:
“公公,方才码头眼线报来一事。那摩诃和尚上咱船前,曾在集市角落,与一个戴斗笠的汉人短暂交谈。那人遮着脸,看不清相貌,只隐约听摩诃称了一声‘陈先生遣来辛苦’,随后接过一个小包裹。”
郑和眉头一皱:
“陈先生?”
他沉吟片刻,“知道了。此事勿要声张,尤其……莫让无尘姑娘知晓。”
晚上,郑和在宝船上设了个小宴,请摩诃,也叫了无尘和林承启作陪。
船舱里点了好几盏灯,亮堂堂的。
摩诃换了身稍新些的僧衣,坐在客位,腰板挺得笔直。
郑和坐在主位,态度很客气。
接风宴设在主舱,菜式清淡。
迦罗叶话少,只动了几筷子。
酒过三巡,摩诃道:
“郑大人此次西来,想必仍为寻访佛宝。家师于风磨铜冶炼近来有些心得,若朝廷有用得着处,我等愿尽力。”
郑和正色道:
“师父大德,陛下素来敬重。此番确有炼制礼佛器皿之需,若蒙相助,感激不尽。”
散席后,摩诃领来三个年轻僧人拜见。
都是二十上下,穿黄褐短褂,身形精壮。
为首的名叫“阿多”,左颊有道浅疤;稍矮的叫“尼拉”,手指关节粗大;最年轻的叫“沙弥”,抿着嘴不爱说话。
林承启一看见这三人,心里“咯噔”一下,那眉眼、那站姿,活脱脱就是冯瘸子、李延威、吴有能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他们此刻眼神清亮,全然不认得他。
摩诃对郑和说:
“这三人随我时日虽短,于冶炼、武艺却有些天赋,正好历练。”又转头对阿多三人道,
“这位是船队总管郑大人,不可怠慢。”
阿多带头躬身,动作干净。
林承启站在无尘身后,看着阿多低下的头顶,恍惚想起民国雨夜,冯瘸子那溃烂的胸口和绝望的眼神。
林承启和无尘回到自己舱里,关上门。
林承启就憋不住了:
“姐,你听见没?他句句都在点你!什么反噬之苦,什么龙女之泪就一颗,这不就是告诉你,想要?迦罗叶那儿有,但那是他老人家的命根子!”
无尘在铺位上坐下,手指轻轻按了按心口。
林承启知道,那是她反噬发作时习惯的动作。
“我知道。”
无尘说,“他是在钓鱼。拿龙女之泪当饵,想引我上钩。”
“那你……”
“我需要那东西。”
无尘看向他,眼神很静,“这几年,发作得越来越密了。没有龙女之泪,我撑不到回去的时候。”
她看向林承启,“你也别太急,见机行事便是。此人虚浮,破绽必多。”
林承启一屁股坐下,抓抓头发:
“我能不急吗?看你难受那样……”
他忽地想起什么,“对了,他带来的那三个徒弟,你看清了没?”
无尘点头:
“看清了两个。虽年轻许多,但模样……”
林承启哼了一声:“冯瘸子,李延威,吴有能……得,这下齐活了。看来这摩诃,不光骗吃喝,手下还挺齐全。”
他眼珠转了转,忽然嘿嘿笑起来,
“姐,你说这摩诃,跟咱们那儿的陈玄理,会不会早就勾搭上了?他一个番僧,对咱们船队的事儿,知道得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无尘眸光微动。
她想起摩诃言语间对中土事务的熟悉,以及那句“中土故人”的含糊提及。
林承启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是与不是,日后便知。”
她淡淡道,“眼下要紧的,是……龙女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