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勋的茶,才刚刚喝到第二口。
那股由数万人汇成的黄色洪流,便已经冲到了坞堡之外。
没有阵型,没有战鼓,甚至没有统一的呐喊。
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刻骨铭心的仇恨!
“杀啊!”
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眼睛里布满血丝,他什么武器都没有,就那么疯了一样冲向那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还我爹娘命来!”
一个少年举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声音嘶哑,不顾一切地往前挤。
在他们身后,是成千上万双同样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主人,曾经是南阳郡最温顺的农民。
而现在,他们是复仇的恶鬼!
“放箭!”
望楼上,王德冰冷的声音响起。
嗡——!
密集的弦响声连成一片,像是死神的蜂鸣。
黑色的箭矢,从三丈高的墙头上倾泻而下,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幕。
那个第一个冲出来的赤膊汉子,身体猛地一震。
一支羽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喉咙。
他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里喷涌而出。
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起一小片尘土。
这,只是一个开始。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
冲在最前面的人群,像是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有人想用手里的锄头格挡,但那脆弱的木柄,在铁制的箭头面前不堪一击。
有人想用身体去撞,却连护城河的边都没摸到,就被射成了刺猬。
鲜血,很快染红了坞堡前的土地。
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别退!冲过去!冲过去就能活!”
人群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吼着,试图用更大的疯狂来掩盖恐惧。
可这根本不是战争。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哈哈哈哈!”望楼上的王勋,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看到了吗,德儿?”
他指着下方那片人间炼狱,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点评一出戏剧。
“这就是贱民。”
“给他们一把刀,他们也只会拿来割自己的脖子。”
王德恭敬地站在一旁,附和道:“父亲说的是。这群乌合之众,连给我们家丁热身都不配。”
在他们脚下,王家的五百精锐家丁,依旧维持着那个森然的方阵,甚至没有一个人挪动过脚步。
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前方的同乡,在箭雨中挣扎,死去。
凤三娘的心,在滴血。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知道会有伤亡,但没想到会如此惨烈。
那不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那是活生生的人!是跟着她一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别冲了!都停下!”
凤三娘的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数万人的哭喊和咆哮之中。
一个满脸是泪的青年,从她身边跑过,状若疯癫。
“三娘!让我去!我姐就是被他们饿死的!我要杀了他们!”
凤三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你这样是送死!”
“送死我也要去!”青年奋力挣扎。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响彻云霄。
青年被打蒙了,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凤三娘。
凤三娘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揪着青年的衣领,一个字一个字地吼道:
“我们是来抢粮食的!是来活命的!不是来送死的!”
“你死了!你姐姐就白死了!”
这一巴掌,这一吼,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周围混乱的人群,动作都慢了下来。
越来越多人,看向了他们的主心骨。
凤三娘松开青年,翻身跳上一辆被遗弃的板车。
她举起手中的柴刀,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战场上的一切杂音。
“所有人都听着!”
“看看你们的脚下!看看你们身边倒下的兄弟!”
“王家的墙有多高,箭有多密,你们都看到了!”
“再这样冲上去,除了把命扔在这里,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她的声音,让那些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人,稍稍冷静了下来。
是啊,他们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可连坞堡的墙角都没摸到。
“那怎么办啊三娘!”
“我们打不过他们啊!”
人群中,传来了绝望的哭腔。
“谁说我们打不过?!”
凤三娘的目光,如同黑夜里的火把,锐利而明亮。
“我们的人比他们多十倍!百倍!”
“我们只是没用对法子!”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下达清晰的指令。
“所有人都退回来!退到弓箭射不到的地方!”
“李二牛!”
“在!”李二牛捂着受伤的胳膊,大声应道。
“你带一队人,去把我们所有的板车、能找到的木头,全都拆了!给我们做盾牌!越大越好!越多越好!”
“是!”
“张麻子!”
“三娘,俺在!”
“你带人,去找所有能装东西的家伙,筐子,麻袋,破衣服!去挖土!我们就是拿命填,也要把那条河给它填平一截!”
“好嘞!”
“剩下的人,也别闲着!去砍树!把树干削尖了!我们做梯子!做最长的梯子!”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
原本混乱不堪的数万灾民,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方向。
他们不再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冲,而是开始在凤三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望楼上,王勋的笑声停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个站在板车上发号施令的女人身影。
“那个丫头片子,就是凤三娘?”
“回父亲,正是。”王德答道。
“有点意思。”王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居然还懂得分派人手,不像个普通的村姑。”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他的语气里,轻蔑依旧。
他重新端起茶杯,觉得这场戏,不过是换了个稍微有趣点的演法罢了,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夜幕,悄然降临。
坞堡的墙头上,燃起了熊熊的火把,将堡外照得如同白昼。
喧嚣了一天的战场,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这种安静,比白天的厮杀更让人心悸。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火光照不到的远处黑暗中,数万灾民,正在像蚂蚁一样,沉默而坚韧地忙碌着。
凤三娘没有休息。
她带着十几个身手最矫健的汉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摸到了护城河的另一侧。
冰冷的河水,刺得人骨头发疼。
他们像幽灵一样,贴着坞堡高大的墙壁,一点点地侦察着。
突然,凤三娘停下了脚步。
她的手,触摸到了一片冰冷的铁栅栏。
栅栏后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正不断有水从里面流出,汇入护城河。
这是一个排水的涵洞!
凤三娘的心,猛地跳动起来!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铁栅栏锈迹斑斑,但焊死在石头里,极为坚固。
洞口不大,只能容一人勉强爬行。
而且,栅栏后面,隐约能看到还有一道封堵。
但这,是她看到的第一处,不同于那光滑石墙的“破绽”!
是唯一的希望!
与此同时,在灾民营地的中央。
上百个最强壮的汉子,正合力抬着一根巨大的原木。
那是他们能找到的,最粗的一棵树。
它的前端,被削得又粗又圆。
在跳动的火光下,这根简陋到极点的攻城槌,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洪荒巨兽,狰狞而沉默。
凤三娘回到营地,看着那初具雏形的攻城槌,又看了看自己被河水泡得发白的手。
她的脸上,没有了白天的悲愤,只剩下一种钢铁般的冷静。
她走到那些正在埋头制作盾牌和梯子的流民中间,低声说道:
“光有力气和家伙还不够。”
“从今晚开始,我们轮流去堡外哭。”
“就哭我们的爹娘,哭我们的孩子,哭那些被他们囤起来,已经发霉的粮食!”
“让他们睡不着觉!”
“让他们听听,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孽!”
一个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三娘,这……这有用吗?”
凤三娘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有用。”
“墙里面守着的,不全是王家的狗。”
“他们里头,也有爹,也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