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府衙,后堂。
巡抚张敬正焦躁地来回踱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禁海令”的后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流民啸聚,怨声载道,仿佛一个巨大的火药桶,随时都会被引爆。
就在这时,一名亲信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的表情。
“大……大人!有人……有人来献功了!”
张敬猛地停下脚步,眉头紧锁:“献功?献什么功?”
那亲信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
“窝……窝子人首级!”
片刻之后,张敬看着衙门大堂地上那几颗死不瞑目、面带惊恐的窝子人头颅,整个人都懵了。
头颅的发髻是窝子人样式,面容狰狞,绝非大晏百姓。
来献功的,是几个浑身带伤,眼神却凶悍如狼的汉子。
为首的一人,正是海老爹手下的大将阿虎。
“草民阿虎,奉海蛟队海老爹之命,献上窝子人头目‘小野’及其部众首级一十三颗!请大人验看!”
阿虎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张敬的目光落在那颗被鱼叉贯穿喉咙的头颅上,瞳孔骤然一缩。
“你们……你们是如何做到的?”张敬的声音干涩。
阿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血腥气。
“回大人,我们没船,但我们有圣旨。”
“陛下说了,缴获窝子人之船只、兵器、财货者,皆归其所有。我等不过是遵旨办事,去窝子人手里‘拿’了艘船,顺便取了些利息。”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张敬却听得心惊肉跳。
没船?去窝子人手里拿?
这哪里是遵旨办事,这分明就是一群亡命徒在拿命去赌!
而他们,赌赢了。
“好……好……”张敬看着阿虎等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按照圣旨,他不仅不能追究这些人私自出海的罪过,还得给他们记功,甚至发放赏银。
“来人!查验首级,记录功劳!赏银……一百三十两,当场发放!”
当那沉甸甸的银子交到阿虎手中的那一刻,整个府衙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在场的官吏和差役,都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震惊、羡慕与恐惧的眼神,看着这群刚刚还是“流民”的汉子。
……
消息,比风还快。
当天下午,“海老爹率众斩杀窝子人十三人,缴获战船一艘,官府当场发放赏银一百三十两”的消息,就席卷了整个流民安置营。
安置营里,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景象。臭气、呻吟声、绝望的咒骂,交织成一曲末日悲歌。
一个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一片窝棚,嗓子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
“发了!发了!海老爹的人……官府给他们发银子了!”
周围几个正在啃草根的流民抬起浑浊的眼皮,有气无力地骂道:“滚你娘的,大白天做什么梦,官府不把我们当猪狗宰了就不错了。”
“是真的!”那汉子急得满脸通红,指着营地入口的方向,“阿虎他们回来了!买了酒!还买了肉!我亲眼看见的,白花花的银子,这么大一锭!”
酒?肉?
这两个字眼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饥饿的肠胃开始疯狂搅动,死寂的营地里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多时,一股霸道的肉香和酒气果然飘了过来。
是阿虎和他手下那几个汉子,他们抬着一小坛浊酒,手里还提着几斤冒着热油的肥肉,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他们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几块晃动的肥肉上。
“虎……虎哥,这……这是真的?”一个瘦得脱了相的年轻人颤声问道。
阿虎撕下一大块肉,狠狠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是油。他打了个酒嗝,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随手抛给那个年轻人。
“拿着,去换点干净水给你娘。”
叮当一声,碎银落在地上。
那声音清脆得刺耳,仿佛一道惊雷,在死气沉沉的流民营里炸响!
之前还对圣旨嗤之以鼻,觉得皇帝就是想让他们去送死的流民们,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是真的……官府真的给钱了!”
“我刚刚听清楚了,十三颗窝子人脑袋,一百三十两!一颗脑袋十两银子!”
“十两!我的老天爷,俺们家三代人下海打渔,也没攒下过十两银子!”
“海老爹他们拿什么打的?听说就是鱼叉和烂木板!”
“他娘的!海老爹他们十几个人都能行,咱们这里几千号人,凭什么不行!”一个汉子猛地一拍大腿,另一只手攥得咯咯作响。
“干了!反正也是饿死,不如跟那帮狗娘养的窝子人拼了!赢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输了,也比在这窝棚里活活烂掉强!”
“对!干他娘的!”
一个原本用来咒骂皇帝的恶毒玩笑,在“真金白银”和“成功案例”的双重刺激下,瞬间变成了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康庄大道!
复仇!
财富!
活路!
所有被“禁海令”逼到绝路的人,眼中都开始燃烧起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
他们看向大海的眼神变了,那不再是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禁地,而是一片等待收割的金色麦田。
那些窝子人,在他们眼里也不再是凶神恶煞的恶魔。
而是一座座行走的、会尖叫的银山!
一场由民间自发的、以财富和仇恨为双重驱动的海上狩猎狂潮,正式拉开了序幕!
一夜之间,大晏东南沿海的天,彻底变了。
往日里因“禁海令”而死气沉沉,连渔船都不敢私自出港的海岸线,如今竟变得比最热闹的集市还要喧嚣。
无数牛鬼蛇神,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从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泉州港外,三艘漆黑的走私船撕掉了平日里的伪装,大摇大摆地集结在一起。一面新赶制出来的旗帜被高高挂起,上面用粗劣的颜料画着一头龇牙咧嘴的鲨鱼,凶相毕露。
船头,一个身材魁梧的独眼龙汉子,正迎着海风站立,他就是这片海域曾经的走私界无冕之王,“过江龙”。
禁海令几乎断了他所有的财路,让他和手下这几百号兄弟憋屈了太久。
此刻,他环视着甲板上那些舔着刀口过活的亡命徒,粗粝的嗓音压过了海浪的咆哮。
“弟兄们!都给老子想想,禁海令下来,咱们过的是什么狗日子?货出不去,钱进不来,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岸上,他娘的就差去啃树皮了!”
一番话,勾起了所有人的怨气,甲板上一片骂骂咧咧。
过江龙独眼中精光一闪,话锋猛然一转,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原以为是天塌了,没想到啊!是天上掉馅饼!还是当今皇帝老爷,亲手给咱们扔下来的!”
他一拍船舷的栏杆,吼得唾沫横飞:“以前咱们干的叫啥?走私!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见了官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赚的都是提心吊胆的辛苦钱!”
“现在呢?!”他猛地提高音量,“现在叫‘剿窝子人’!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杀窝子人,是功劳!抢来的钱、船、货,全都是咱们自己的!官府不但不管,还得给咱们发赏钱!”
一个刚入伙的年轻人没忍住,扯着嗓子喊:“龙头!这不就是官府请咱们当强盗吗?”
“说得好!”过江龙不怒反笑,指着那年轻人,“但咱们现在不是强盗!是‘义士’!是为国争光的大英雄!”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大海。
“从今天起,‘黑龙帮’这三个字,给老子扔海里喂王八!咱们叫‘怒涛盟’!专门干他娘的窝子人!”
“弟兄们,想不想换大船?想不想睡女人?想不想让银子堆满船舱?!”
“想!!”
几百号亡命徒的眼睛里冒出的绿光,比甲板上的油灯都亮。
那些窝子人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是穷凶极恶的敌人,而是一船船晃眼的银子,一个个能换来荣华富贵的功劳!
“吼!!”
“干他娘的!”
“怒涛盟!杀窝子人!”
在震天的狂吼声中,那面画着鲨鱼的旗帜,迎着腥咸的海风,猎猎作响。
而在明州,一名姓钱的丝绸商人,倾尽家财,买下三艘二手商船。
他的妻儿老小,全都死在了几年前的一次窝子人袭扰中。
他将自己的旗舰命名为“复仇号”。
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与窝子人有着血海深仇。
他们不要钱,只要命。
他们的战术只有一个:找到窝子人,然后用三艘船,从三个方向,撞上去!
甚至在更偏远的海湾,一群纯粹为了发财的亡命徒、破产农民、失业武夫,也凑钱搞到了一艘破船。
他们给自己取名为“黄金鲨”。
他们的目的更加纯粹。
“不求杀敌,只求发财!”
“我们就在外围等着,等其他人跟窝子人干起来,我们就去捞落单的,或者直接打捞战利品!”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干!我们只负责捡钱!”
侦查的,引诱的,主攻的,打扫战场的……
一条完整而高效的“私掠产业链”,在没有任何官方组织的情况下,以一种野蛮而蓬勃的姿态,迅速成型!
整个大晏海岸线,彻底活了过来!
也彻底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