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依旧,蝉鸣声嘶力竭。铺子开张头三天的红火,给家里注入了活力,却也带来了加倍的忙碌。
今日小满娘和陈伯带着补好的货早早进了城。谷雨去了学堂。作坊里,秀儿和阿山带着女工们正有条不紊地忙碌,酸笋和山姜酱的浓郁气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中。
堂屋里,小满坐在方桌前,靛蓝色洗得发白的细葛布短衫袖口随意挽在手肘,露出一截纤细却透着力量感的小臂。赤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乌黑长发用木筷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颈侧。她纤细的手指在油亮的算盘珠上翻飞,“噼啪”声清脆规律,专注地记录着开张三日的账目。作坊成本、铺面租金、新进糖膏、工人工钱……数字在她脑中飞快流转。
大姐惊蛰抱着只穿红肚兜、热得小脸通红的女儿女女,坐在门边竹椅上轻拍哄着。靛青色裈裙下摆被女女的小脚蹬得微皱。她看着妹妹专注的侧影,眼中是欣慰。
一阵极其迟疑、近乎磨蹭的脚步声在院门口响起,伴随着一声不自然的、带着怯懦的干咳。
小满和惊蛰同时抬头。
院门处,站着她们那个住在邻村、几乎断了往来的舅舅——陈禾茬。他比上次见时更干瘦佝偻了些,穿着一件灰扑扑、打满补丁的粗麻布短褂,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臂像枯柴。脚上一双破草鞋,沾满泥污的脚趾不安地蜷缩着。头发枯黄杂乱,脸上刻满愁苦的深纹,眼神躲闪得像受惊的兔子,在院门内外犹豫徘徊,一副想进又不敢进、进退维谷的为难样子。
小满的眉头瞬间锁紧,算盘声戛然而止,一股郁气堵上胸口。上次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外婆刚走没多久,尸骨未寒,舅妈何氏就叉着腰,唾沫横飞地上门讨要所谓的“接济”,是小满,当时还更稚嫩的小满,强忍着悲痛和愤怒,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刻薄自私、贪得无厌的女人骂了出去。自那以后,两边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无往来。今天这副鬼鬼祟祟、可怜巴巴的样子跑来,是想干什么?替何氏打前站?还是另有所图?
惊蛰也愣住了,抱着女女站起身,脸上掠过一丝复杂和隐隐的担忧。女女似乎感觉到气氛凝滞,哼唧声停了,睁大眼睛看着门口。
“舅,舅舅?”惊蛰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您怎么来了?外面热,进……进来吧?”她侧了侧身,示意堂屋。
陈禾茬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飞快地扫过小满冰冷审视的脸,又触电般垂下,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的脚趾,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他双手紧张地绞着破褂子的衣角,几乎要把那粗麻布搓出洞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细若蚊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羞愧:
“小满,惊蛰……舅舅,舅舅实在是没脸来……”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泪水混着汗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可……可舅舅,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左右为难的煎熬:
“你舅妈,她,她就是个无底洞。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田里的收成,交了租子……连口粮都快没了。她,她天天在家骂,骂我窝囊废……骂我没本事。” 其实她还说小满她们心狠。他飞快地偷瞄了小满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羞愧得无地自容。
“舅舅知道,知道她上次,上次不是人,外婆才走,她就……她就……”陈禾茬 说不下去了,抬起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仿佛想抹掉那段不堪的记忆和此刻的耻辱,“舅舅没用,管不住她。也,也挣不来钱。可,可看着她那样,听着她骂,家里,家里真的快揭不开锅了……娃儿,娃儿都饿得直哭……”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绝望的哀求,看向小满和惊蛰:“我,我听说,你们铺子开张了。生意挺好,作坊也忙,舅舅,舅舅有力气!真的!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晒场、扛包、掏腌缸……都不怕!工钱,工钱你们看着给,给点糙米,能让家里,糊口就行……” 最后几个字,卑微到了尘埃里。
院子里死寂一片,陈禾茬压抑的抽泣声和作坊里隐约的劳作声。惊蛰抱着女女,看着舅舅这副凄惨又羞愧的模样,眼圈也红了。她想起了舅舅以前偷偷塞给她们姐妹俩的野果子,想起了外婆还在时,舅舅偶尔流露出的那点笨拙的温情。舅妈是刻薄自私、拈酸吃醋、贪得无厌,可舅舅,舅舅他只是懦弱,被生活和一个恶妻压垮了脊梁。
小满依旧沉默着,环抱的手臂没有放下,但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她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在妻子刻薄和亲人怨恨间痛苦挣扎的男人,看着他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变形、布满老茧和裂口、沾满泥土的手——那是双真正干活的手。恨舅妈吗?恨!恨入骨髓!可看着舅舅此刻走投无路、卑微乞怜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羞愧和痛苦,小满心里那堵冰冷的墙,裂开了一道缝。他是懦弱,是糊涂,可他也是阿娘唯一的亲兄弟,是外婆的儿子。他此刻的窘迫和绝望,不似作伪,更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
作坊里,秀儿她们压低声音的议论隐约传来:
“唉,禾茬舅也真是,被何氏那婆娘拖累惨了。”
“上次来闹,他拦不住,回去估计也没少挨骂挨打……”
“可怜哪,老实人摊上这么个婆娘。”
小满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作坊咸鲜味的闷热空气涌入胸腔,沉甸甸的。她终于放下了环抱的手臂,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那么冰冷,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舅舅,有力气肯干活的人,我们沈家不白养。工钱该多少是多少,没有白吃饭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沈大柱,“但是,规矩得先说清楚。”
陈禾茬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和惶恐的光芒。
“第一,”小满声音清晰,不容置疑,“来了就安分干活,手脚勤快,听秀儿姐和阿山哥安排,不偷懒,不惹事。第二,”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警告,“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作坊和铺子里的任何事,一个字都不许带回你家去!更不许让舅妈知道你在我们这儿干活!要是让她知道了,或者她因为你在这儿,又起了什么歪心思,敢上门来闹——”
小满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锋利,像淬了冰:
“——那舅舅您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到时候,您立刻走人,工钱结算清楚,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没半点瓜葛!您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陈禾茬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小满你放心!舅舅发誓!绝不让她知道!一个字都不说!舅舅一定好好干活!绝不给你添麻烦!绝不!” 他像是怕小满反悔,赌咒发誓。
“那好。”小满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作坊方向扬声道:“阿山哥!”
阿山立刻应声出来:“小满姑娘?”
“这是我舅舅陈禾茬。”小满指了指门口激动得手足无措的男人,“从今天起,他在作坊帮忙。力气活,晒场,搬搬抬抬,掏缸下力,你看着安排。工钱……按学徒的例,先做着。规矩你跟他讲清楚,尤其是我刚才说的那条。”
“哎,知道了!”阿山应下,看向沈大柱,态度还算平和,“禾茬舅,跟我来吧,先看看地方,熟悉下活计。”
陈禾茬对着小满和惊蛰,又是深深一揖,才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跟着阿山走向作坊后院,那双沾满泥的破草鞋在青石板上留下几个模糊的、带着卑微印记的泥点。
惊蛰抱着女女走到小满身边,看着舅舅消失的背影,轻叹一声:“小满,这样……也好。舅舅他,唉,就是太老实了。”
小满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算盘,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冰冷的珠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看着账本上那些代表沈家辛苦打拼的数字,眼神复杂难辨。
“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深深的疲惫,“我不是可怜他。我是可怜阿娘,阿娘要是知道她唯一的亲兄弟饿死在我们门口,心里该多难受。外婆在地下……也不会安息。” 她顿了顿,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但沈家的钱,是咱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不是用来填何氏那个无底洞的!规矩立下了,活路我给了。舅舅要是守得住,就有一口饭吃。他要是守不住……或者何氏敢再伸爪子……”
小满的手指猛地拨动一颗算盘珠,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啪”!
“那就别怪我,把伸过来的爪子,连皮带骨,一起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