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灶间已飘起豆香。
阿岩哥快看引龙笕!谷雨指着檐下蜿蜒的竹笕。
昨日新剖的毛竹还泛着青,刻满了歪扭的蝌蚪文,按照谷雨的说法是:让水记得咱家的路!
阿岩扶着木柱仰头望去,茅草屋顶斜斜插着竹笕,山泉正顺着竹槽叮咚跌落,在檐下陶瓮里溅起细碎的银光。
瓮底沉着半片枯黄的蕉叶,专门兜住漏下的月光,此刻正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远山如黛,几栋木房子星星点点散在谷间,因着独门独户的缘故,每家院子都宽敞得能跑牛。
阿岩昏迷了整整一日夜,此刻才勉强能拄着拐杖站定,看阳光在自己影子里织出细细的金线。
这山泉水是昨日阿婶带着谷雨去云开大山引的。
据谷雨说,是他最先发现那处 龙吐水岩壁裂缝里沁出的泉水清冽甘甜,甜得蜇舌头。
谷雨蹲在地上,指尖戳了戳阿岩小腿上结痂的齿痕:当时你腿肿得跟水缸似的,我三姐把发豆芽的陶罐都扣你腿上拔毒呢!
少年耳尖发烫,恍惚记起昏迷中有人用温软的豆芽敷在伤处,原是这鬼灵精的主意。
瞧见没? 谷雨忽然掀开瓮底蕉叶,碎光里游着几尾透明的小虾,尾须轻轻颤动,这是三姐养的
水晶将军 ,专吃烂豆皮!
他得意地晃了晃竹筒,里头沙沙作响 ,是今早缠着阿岩讨要的断肠草籽,说是要给学堂梁跛子的瘸腿狗治虫。
檐角缅茄果串成的风铃突然叮咚作响,谷雨跳起来往西指:南风要来了!得给豆瓮加盖!
这话原是阿岩昨夜教的农谚,此刻从他嘴里蹦出来,带着几分奶声奶气的郑重。
阿岩望着小满在灶房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腿上的旧伤隐隐发痒,像是被满屋的烟火气,催出了新肉。
他扶着墙摸到厨房,见小满正用竹刀削去霉豆:晨露重,得用炭火焙过的粗盐吸潮。
她将二十斤豆芽分装六个陶瓮,每个瓮底都垫上新鲜蕉叶与香茅,正是阿岩教的驱虫法子。
娘在灶台熬葛根粥,搅动木勺的声响沙沙作响。
米是昨日娘特意去镇上买的,说是阿岩受伤需补元气。
她还跟村里的黄家婶子换了几只小鸡仔,此刻正挤在竹编鸡窝里叽叽喳喳,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接着! 娘突然塞给阿岩一个竹筒,筒身刻着二十四节气,烫得他直换手。
里头是豆芽拌野菌,菌子是谷雨昨日从学堂后山采的,带着潮湿的草木香。
娘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趁热吃,凉了腥气重。
谷雨发现阿岩会吹叶笛,非得拿记账本事换:我教你打算盘,你教我引山雀!
两个孩子蹲在豆瓮中间,一个拨弄算珠噼啪响,一个衔着竹叶吹《鹧鸪天》,引得麻雀扑棱棱撞在窗纸上。
小满站在一旁筛豆子,看谷雨把算盘珠拨得叮当乱响,忍不住用袖口掩嘴笑。
忽见阿岩往瓮底撒了把朱砂色粉末,小满正要开口,却听他说:这是火岩矿末,能仿云开大山的红砂土。能让豆芽长的更快更壮。
小姑娘眼里亮起光,指尖轻轻摩挲瓮壁,像在触碰某个遥远的秘密。
戌时五刻,白日落幕,黑纱迭起......闷热
用过晚食,四人搬竹席到檐下纳凉。
阿岩望着竹笕里盛着的半碗星月,忽然说:我们峒寨的吊脚楼,从不让外人上药阁。
他指尖抚过寒露的旧棉被,桂花香混着豆腥气钻进鼻尖,但这霉味,比龙脑香踏实。
谷雨早已枕着算盘睡着,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娘默默递来一块豆渣饼,饼心裹着野蜂蜜这是用三斤豆芽跟货郎换的。
阿岩咬到硬物,吐出来竟是半枚开元通宝,铜锈在月光下泛着青绿色。娘轻笑:吃到铜钱的人,来年要交好运。
这泉眼灵验得很! 谷雨突然翻了个身,举着油灯照竹笕里的刻痕,那日娘砍竹时,岩缝里窜出条白花蛇,准是龙王派来守泉的!
阿岩指尖抚过竹笕接缝处的蜂蜡,忽然怔住,这裹蜂蜡的手法,竟与峒寨里引药的蛇藤管一模一样。
灯火摇曳中,他瞥见阁楼梁上悬着半截旧竹笕,裂口处补着块靛蓝粗布,针脚细密得像落了一梁星子。
是我爹留下的。 小满添灯油的手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那年他引水时摔下山,临终攥着这截竹笕说......
窗外山风骤起,缅茄风铃叮咚作响。
娘在屋里轻咳一声,后半句话便散在淘豆的沙沙声里。
阿岩摸着膝头的旧疤,忽然觉得这竹楼的每道木纹里都嵌着伤痕,却又在伤痕里开出了温润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