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清晨五点多),夏至时节的黎明来得格外早。天边刚泛起一层灰白的鱼肚皮,潭垌乡还笼罩在湿热的薄雾和沉沉的睡意中。沈家小院的门板,就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砰砰砰”声砸响,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阿妚!陈阿妚!开门!快开门啊!”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满是焦急的男声在门外嘶喊。
陈伯年纪大,本就觉少,这惊天动地的敲门声让他一个激灵就醒了。他连忙披上外衣,趿拉着草鞋,快步走到院门边:“来了来了!谁啊?”
门闩拉开,一个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的中年汉子闯入眼帘。他满脸风尘,头发凌乱,汗水混合着尘土在额头上淌下几道泥痕,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和悲痛。陈伯一眼就认出,这是住在邻村晒金岭另一侧坳背村的小满娘亲大哥——陈禾茬。兄妹俩眉眼间有五六分相似,只是陈禾茬更显沧桑。
“阿妚……阿妚起来了没?!” 陈禾茬一把抓住陈伯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叫她!阿娘……阿娘她……快不行了!”
陈伯心头猛地一沉。小满娘早已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醒,模糊间听到“阿娘”和大哥的声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她胡乱套上衣服,鞋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大哥?!阿娘怎么了?!”
陈禾茬看到妹妹出来,眼圈瞬间通红,嘴唇哆嗦着,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声音:“阿妚……阿娘……她……她熬不住了……就吊着一口气……等着……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巨大的悲痛和连日奔波的疲惫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小满娘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子软软地就要往地上倒去!这噩耗虽在预料之中(前两个月阿娘病重,她当掉银镯换药钱才勉强维持),但当它真正降临,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依旧排山倒海。
“娘!” “阿娘!” 几乎同时冲出来的惊蛰和小满惊呼着,一左一右死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陈伯也赶紧搬来一条长板凳,让小满娘坐下,粗糙的大手用力按着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妚……沈娘子你撑住!老人家……能撑过这两个月,已是强弩之末,再熬下去……也是受罪……去见最后一面,送老人家安心走,是咱们做儿女的本分……” 这话既是安慰,也是实情。
小满娘坐在板凳上,浑身冰凉,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她死死抓着大哥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陈禾茬单膝跪在妹妹面前,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此刻也隐忍着巨大的伤痛,声音哽咽:“阿妚……别怕……哥在……哥带你回去……阿娘……等着你呢……” 他必须带妹妹回去见娘最后一面,这是刻不容缓的使命。
“去!我去!” 小满娘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痛到极致的决绝,她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等我,我马上就走!” 她挣扎着要起身回屋收拾。
“娘,我们也去!” 惊蛰和小满立刻说道,她们也想去送外婆最后一程。
“不!” 小满娘却异常坚决地摇头,她看着两个女儿,眼神里除了悲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你们……在家!看好女女,看好谷雨!阿娘……阿娘自己去就行!小满,” 她看向小满,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你……你去找找里正,昨晚他没过来,肯定是有要紧事耽搁了。找到他,看他有什么吩咐……家里……家里不能没人!”
小满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和强撑的镇定,知道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她用力点头:“娘,你放心去,家里有我!我这就去找里正伯!”
陈禾茬扶着妹妹,兄妹俩甚至来不及吃口东西,便匆匆踏上了回坳背村的崎岖山路。那单薄而悲恸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
陈伯重重叹了口气,回屋去照看还在熟睡的女女。惊蛰红着眼圈,默默去灶屋准备早饭。小满心绪翻腾,既有对外婆离世的悲伤,更有母亲临行前那番话带来的隐隐不安。
她叫醒了谷雨,简单说了情况,姐弟俩草草吃了点东西,便出门去找里正。天色已大亮,辰时(早上七点多),本该是村民们开始下地劳作的时候,但村子里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沉闷。路上行人稀少,偶有相遇的,也都行色匆匆,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忧色。
小满和谷雨直奔里正家,却扑了个空。里正家的门虚掩着,他老伴说:“天没亮就被村东头王家叫走了,说王阿婆病得厉害!后来……后来好像又被别家叫去了,一直没回呢!” 语气里也满是担忧。
两人无奈,只好先回家。刚走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就碰见了急匆匆赶来的金花和阿远。
“小满!谷雨!” 金花一把拉住小满,脸上是少有的严肃和紧张,“正要去找你们!听好了,最近没事千万别出门!”
阿远也一脸凝重地点头,补充道:“县里……县里出大事了!医馆都挤爆了!全是发热、打摆子(寒战高热)的,还有……还有上吐下泻、拉脓拉血的!好些人看着就不行了!”
金花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听说是大水过后闹的‘水疫’!邪乎得很!沾上就难好!里正伯一大早就带人去各家查看,听说……听说咱们村也有几家开始发热咳嗽了!你们家没事吧?”
小满的心猛地一沉!水疫!她想起了书里那些关于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的记载,也明白了外婆为什么突然就走了,更明白了里正为何昨夜爽约、今早不见人影!
“我们家暂时还好。” 小满强自镇定,“多谢你们提醒!你们也千万小心!”
“嗯!我们得赶紧回去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阿远说着和金花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小满和谷雨站在原地,清晨的阳光透过榕树叶洒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空气中那股湿热粘腻的气息似乎更重了,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村道上,一个路过的汉子扶着树,猛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沉闷而费力。
水疫的阴影,如同云开大山上骤然聚拢的乌云,带着死亡的气息,沉沉地压在了潭垌乡的上空。外婆的离世之痛尚未消化,新的、更可怕的威胁已经降临。小满深吸一口气,拉起谷雨的手:“走,回家!把门关好!” 她必须保护好这个家,在风雨欲来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