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六日,过长沙府,穿八百里洞庭,终于驶入了宽阔浩荡的长江水域。处暑节气已至,岭南尚存的暑气余威,在江汉平原的江陵府,已悄然转换了脾性。
晨光熹微中,“广济号”缓缓靠近江陵府码头。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岭南那种湿重粘稠的闷热,而是一种更为干爽、带着江水的腥气和初秋微凉的气息。伏末的太阳依旧明亮,但热度已收敛许多,晨风吹在身上,竟有一丝舒爽的凉意。
小满站在船舷边,感受着这明显不同的气候。在良德,此时人们大多还穿着轻薄透气的葛麻短褐或窄袖衫裙,以图凉爽。
而码头上忙碌的江陵人,衣着已明显厚实了一层。男子多穿圆领或交领的苎麻或细葛布长衫,腰间束带,裤脚也略为收束;女子则多着齐胸襦裙,外罩半臂或薄薄的褙子,面料以棉麻为主,间或有绸缎,颜色也比岭南常见的靛蓝、青灰更为丰富些,藕荷、秋香、月白点缀其间,显然是预备着渐凉的天气。孩童们奔跑嬉闹,脸上少了岭南那种被暑气蒸腾出的红晕。
江陵作为长江中游重镇,控巴蜀咽喉,通吴越水道,其繁华远非韶州可比。码头规模宏大,帆樯林立,舳舻相接,装卸货物的号子声此起彼伏,比韶州更加雄浑有力。岸上车马喧阗,店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空气中除了江水的气息,还混杂着各种货物的味道:新米的清香、桐油的特殊气味、药材的辛香,以及一种独特的、油炸面食的诱人香气——那是江陵着名的特产“江陵鱼糕”和“炸欢喜坨”散发出的。码头上随处可见挑着担子叫卖新鲜莲藕、菱角、芡实的农人,还有售卖当地漆器、竹编、以及来自上游巴蜀锦缎的摊贩,一派水陆通衢、物阜民丰的景象。
“广济号”的船身终于稳稳靠岸。
船老大指挥着船工放下跳板,乘客们纷纷提着行李,迫不及待地涌向岸上,感受着大地的坚实和城市的喧嚣。
小满和谷雨也收拾好了行李,那箱至关重要的糖块由黄生亲自带着两个镖师小心地抬下船。威远镖局在江陵设有分局,黄生需要在此将货物交接给分局的镖师,由他们负责接下来的运河段护送,直抵长安。当然,他也是要一直护送小满姐弟二人的。
“小满妹子!谷雨!”吴娘子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挤过人群来到姐弟俩面前。她今日换了身稍显正式的藕荷色绸面褙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显然是要去见丈夫在江陵的生意伙伴了。她脸上带着即将团聚的喜悦,却也掩不住离别的感伤。
“吴姐姐!”小满连忙迎上去,谷雨也乖巧地行礼。
“哎!”吴娘子应着,眼圈却微微泛红,“这就要分别了。这一路,多亏有你们姐弟俩说说话,解解闷儿,不然这船坐得可要憋死个人!”她拉着小满的手,用力拍了拍,“到了江陵就好啦,离长安又近了一大步!黄镖头是信得过的,跟着镖局走运河,安稳!”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荷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小满手里:“拿着!别推辞!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们姐弟俩去长安,人生地不熟的,处处都要花钱。这点碎银子,不多,添不了大件儿,但买点零嘴儿,或是应急用,总是好的!”
小满握着那温热的荷包,知道里面定是吴娘子省下的体己钱,心中感动不已:“吴姐姐,这……这怎么使得!一路上您对我们照顾有加,我们……”
“使得!怎么使不得!”吴娘子佯装板起脸,“给你就拿着!再推我可要生气了!就当……就当是姐姐给你及笄的贺礼,补上的!”她想起船上那简陋却情意深重的芭蕉冠及笄礼,语气软了下来。
小满知道推辞不过,也不再矫情,深深一福:“那小满就厚颜收下了,多谢吴姐姐!姐姐在江陵一切顺遂,和姐夫生意兴隆!”
“哎!承你吉言!”吴娘子笑着,又蹲下身,捏了捏谷雨的小脸,“谷雨啊,好好读书,到了长安考个功名,给你阿姐争光!也别忘了吴姨!”
谷雨用力点头,小脸认真:“谷雨记住了!吴姨保重!”
“好孩子!”吴娘子站起身,吸了吸鼻子,“行了,我该走了,接我的人怕是等急了。”她指了指码头不远处一辆停着的青布马车,车边站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朝这边张望。
“姐姐保重!”小满和谷雨齐声道。
“你们也保重!到了长安,安顿好了,记得想办法捎个信儿来!”吴娘子挥着手,一步三回头,最终汇入了码头上的人流,走向那辆等候的马车。
看着吴娘子上了马车,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小满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离愁。陈大嫂早在韶州就已下船归家,如今吴娘子也走了,同船相熟的面孔又少了一个。旅途就是这样,不断地遇见,又不断地告别。
“沈姑娘,小公子,”黄生安排好镖货,走了过来,“威远镖局江陵分局的人已到,就在前面茶棚等候。我们这就过去,将货物和接下来的行程交接清楚。你们可在码头稍作歇息,或去附近集市逛逛,补充些新鲜吃食,运河上的船不比这大江船,条件可能更简陋些。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分局门口汇合,一同上运河的船。”
“有劳黄镖头。”小满收敛心绪,点头应道。得知黄生会继续同行,小满心中更添安稳。
她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繁华而忙碌的江陵码头,深吸了一口带着江风与城市气息的空气。告别了湘水,踏上了长江之畔,下一段旅程,将沿着古老的运河,直通帝国的中心——长安。她握紧了谷雨的手,也握紧了那份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