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化门码头的人潮汹涌如沸水,小满紧紧拉着谷雨的手,像两片小小的浮萍,艰难地随着人流涌向那巍峨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城门——通化门。
将近童子科省试,各地赶考的学子、送考的家人、行商的队伍、进京述职的官吏,各色人等汇聚于此,将城门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牲口味、尘土味和一种属于大都市的、混杂着无数可能性的喧嚣气息。
守门的兵丁显然被这庞大的人流弄得焦头烂额,盘查得格外仔细。轮到小满和谷雨时,一个面色严肃、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城门尉拦住了他们。
“过所拿出来!籍贯?来京何事?可有投靠之处?行李打开查验!”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
小满连忙从贴身包袱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过所文书递上,深吸一口气,尽量清晰地回答:“官爷,小女子沈小满,这是舍弟沈谷雨。我们是岭南道良德县潭垌乡人氏。舍弟来京参加童子科省试。在京城……暂住客栈。”她还没有预定到客栈。
城门尉翻看着过所,目光在“岭南道良德县”几个字上停留了一下,又抬眼仔细打量小满姐弟朴素的岭南葛麻衣衫,眉头皱得更紧:“岭南来的?这么远?客栈?哪家客栈?可有凭证?行李!”他示意旁边的兵丁上前检查小满背着的简单行囊和谷雨的小书箱。
小满心头一紧,她没有客栈预订的简易凭条,但对方这态度明显带着几分外地人的审视和不信任。她正欲解释行李里只是衣物和书籍。
就在这时,两个身着体面靛青色圆领窄袖缺胯袍、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腰间系着同色腰带的年轻男子挤了过来。
看衣着打扮,正是京城官宦或富户家中常见的年轻仆役模样。其中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机灵,眼睛滴溜溜一转,便精准地锁定了小满——那身岭南特有的葛麻布裙,清秀中带着旅途风尘的面容,身边跟着个紧张的小童,与少爷描述的特征完全吻合!
“官爷辛苦!官爷辛苦!”机灵的小厮脸上堆起热情又不失恭敬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挤到城门尉身边,借着拱手行礼的瞬间,一个沉甸甸、约莫有半贯(500文左右)的小银锭已经滑进了城门尉宽大的袖袋里。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深谙此道。
城门尉袖中一沉,脸上那点不耐和审视瞬间消散了大半,清了清嗓子:“嗯?”
机灵小厮笑容可掬,一口地道流利的京片子,语气亲和:“打扰官爷办差。敢问这位可是从岭南良德县来的沈小满沈小姐?”他目光转向小满,态度恭敬。
小满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是,我是沈小满。你哋是……”她下意识地用带着浓重岭南腔的官话回答,虽然能听懂京话,但自己说出来却完全是另一番味道。
机灵小厮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确认无误!
他连忙躬身行礼:“沈小姐安好!小的叫福安,这是福顺。小的们是萧府的下人。奉我家大少爷萧翊萧公子之命,特意在此等候小姐多日了!”他说话间,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跟在小满姐弟身后不远处的郎岩、达娅和巴隆三人。那独特的俚人服饰和气质,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小满听到“萧翊”的名字,心头猛地一跳!那个娃娃脸?他知道她们到了?还派人来接?她刚才清晰地看到福安塞银子的动作,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中惊疑不定,又隐隐有些不安。
福安继续热情地说道:“少爷前些日子收到了您的信件,知道沈公子要参加省试,沈小姐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特命小的们在此接应。小姐和公子请放心,进城盘查这等小事,交给小的们就好!”他转向那收了银子的城门尉,笑容满面,“官爷,您看,这两位是我们萧府大少爷的贵客,身份文书齐全,来京是为沈公子考学,您行个方便?”
城门尉得了好处,又听说是京官子弟萧家的客人,萧家虽官职较低,但因丹枝贡近来在京中颇有声名,哪还敢刁难?脸上立刻挤出笑容:“原来是萧大公子的客人!失敬失敬!手续齐全,快请进城吧!沈公子,预祝金榜题名啊!”他挥挥手,示意兵丁放行,连行李都懒得细查了。
困扰瞬间解除。小满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解围的感激,也有种被人安排、欠下人情的不自在。她拉着谷雨,对福安福安福顺道:“多谢二位小哥,也……替我多谢萧公子。”
“小姐客气!这是小的们分内之事!”福安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对身边的福顺道:“福顺,你快去码头那边,帮沈小姐把货物交接安排好,直接送到少爷吩咐的地方去!”福顺应了一声,麻利地挤出人群朝码头方向跑去。
郎岩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到萧家的人出现,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小满的麻烦,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淡漠,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他早已盘查完毕,却并未立刻离开,只是静静站在几步之外,看看有没有能帮的上的。此刻见小满问题解决,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便带着达娅和巴隆,转身汇入另一股人流,走向城门。
进了城门,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巨大的声浪、繁华的景象扑面而来,瞬间淹没了小满和谷雨!
笔直宽阔、足以容纳十数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如同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巨龙,向远方延伸。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飞檐斗拱层层叠叠,雕梁画栋令人目不暇接。绸缎庄、珠宝行、酒楼、食肆、药铺、书坊……各色招牌争奇斗艳。
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乘坐着华丽的马车或肩舆缓缓而过;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声音洪亮;胡商牵着骆驼,驼铃叮当,驮着来自西域的香料和奇珍;身着各色官服的吏员步履匆匆;文人墨客流连于书画摊前;甚至还能看到深目高鼻的波斯僧侣……形形色色的人流,穿着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服饰,如同汇入大海的百川,在这条伟大的街道上奔流不息。
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香料的辛香、牲畜的气味、以及一种属于帝都的、充满活力与欲望的独特气息。
“哇——!”谷雨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小手紧紧抓着小满的衣角,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之前的惊惧仿佛被眼前这无与伦比的繁华瞬间冲散了。小满同样心神剧震,良德县城的街道与此相比,简直如同乡间小路。她努力想保持镇定,但那眼底的惊叹和茫然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就连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达娅,也忍不住发出“哇哦”的惊叹声,像个孩子般好奇地东张西望,拉着巴隆的胳膊指指点点:“巴隆快看!那个房子好高!那个人的帽子好奇怪!” 巴隆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将达娅护在身侧。郎岩走在最前,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对这帝都的繁华视若无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穿过一片寻常的树林。
福安引着小满姐弟来到城门内不远处停靠的一辆马车旁。马车不算极尽奢华,但规制齐整,车身是稳重的靛青色,挂着青布车帷,拉车的两匹马皮毛油亮,神骏不凡,一看便知是官宦人家的车驾。
“沈小姐,沈公子,请上车。”福安恭敬地掀起车帘。车内有柔软的锦垫,干净整洁。
小满和谷雨都是第一次坐这样的马车。谷雨兴奋又有些拘谨地爬上去,好奇地摸摸光滑的车壁和柔软的垫子。小满深吸一口气,也弯腰踏入车厢。一股淡淡的、清爽的皮革和木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锦垫上,感受着身下的柔软,与她之前乘坐的拥挤船舱和简陋牛车,简直是天壤之别。福安的态度始终恭敬,没有丝毫轻视,这让小满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
就在小满坐稳,福安准备放下车帘时,她下意识地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恰好看到不远处,郎岩带着达娅和巴隆,登上了另一辆停靠的马车。那辆马车更为宽大,车身装饰着古朴神秘的俚人图腾纹样,拉车的马匹也更高大健壮,透着一股异域的粗犷与豪奢。
达娅也看到了小满,隔着车窗,笑嘻嘻地朝她挥了挥手,又做了个鬼脸逗了逗谷雨,才被巴隆扶着钻进了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视线。
郎岩在登上自己那辆图腾马车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小满所在的青帷马车,眼神深邃难辨,随即也弯腰钻了进去。
车厢内,达娅挨着郎岩坐下,看着大哥沉静的侧脸,忍不住小声问:“阿哥,你不是……早就托人在京城备好了清静的小院子,想给小满姐姐和谷雨住吗?刚才……为什么不说啊?”她语气带着不解和一点点替小满惋惜。
郎岩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的弧度。他目光投向车窗外长安城喧嚣的街景,声音低沉平静:“不必了。该安排的,萧公子不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吗?” 他顿了顿,语气更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的事实,“更何况……她一直在避开我。我的安排,对她而言,或许……只是负担。” 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他比谁都感受得更清晰。
达娅看着大哥平静下隐藏的落寞,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多问。车厢内只剩下车窗外传来的、属于长安城的、永不停歇的滚滚声浪。
青帷马车缓缓启动,通化门巨大的门洞渐渐被抛在身后,长安城如同一个巨大的画卷,在初来乍到的旅人面前,徐徐展开它恢弘、复杂、又充满无限可能的篇章。
黄生站在码头边,看着福顺麻利地指挥着人搬运那箱至关重要的糖块,又看到小满姐弟被萧家的人接走,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拍了拍身边镖师的肩膀:“走,弟兄们!货交人安,咱们这趟镖,成了!去分局喝顿好的,然后……好好逛逛这长安城!” 他最后望了一眼消失在城门方向的小满乘坐的马车,眼神中带着长辈的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