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自晨曦微露便浸润在一种不同寻常的喜庆之中。
街道两旁,昨夜糊好的各色灯笼——玉兔捣药、蟾宫折桂、月轮圆满——在晨光中静静悬挂,只待夜幕降临点燃璀璨。
空气中弥漫着新烤“月团”的油香、瓜果的清甜和焚烧艾草驱邪的淡淡烟霭。
许多人家门口已摆上了供桌,供奉着圆圆的月饼、时令瓜果(石榴、葡萄、柚子)和象征团圆的芋头。孩童们穿着新衣,手里攥着新得的小玩意儿,在巷弄间追逐嬉笑,清脆的笑声为这古老的帝都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静园内,小满和谷雨也早早起身。春杏将昨日“瑞福祥”赶制的新衣捧了出来。
谷雨穿上那身月白色的细棉布襕衫。布料柔软挺括,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虽无纹饰,但简洁的圆领窄袖和下摆的横襕,配上他清秀的小脸和专注的眼神,自有一股干净利落、初具雏形的书卷气。小满看着弟弟,心中又是骄傲又是紧张。
轮到小满。她换上了那身秋香色的细葛布衣裙。上身是交领窄袖短襦,下身是同色系的及踝长裙,样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绣花或镶边。然而,这素净的秋香色,却意外地与她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极为相衬,不仅不显黯淡,反而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腰身,更衬托出一种沉静温婉的气质。长发被春杏灵巧地梳成一个简单的单螺髻,用一支普通的木簪固定,鬓边不留一丝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柔和的侧脸。她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带着岭南山水滋养出的灵动与坚韧。虽然皮肤不算白皙,却光滑紧致,透着健康的红润光泽,完全无需脂粉妆点。
春杏给她整理好最后一丝衣襟,退后一步端详,竟一时看呆了,脱口而出:“小姐……您穿这身……真好看!又精神,又……又说不出的舒服!” 她找不到华丽的词藻,只觉得眼前的小姐,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隙里的韧草,朴素却自有蓬勃的生命力,与长安城里那些涂脂抹粉的闺秀截然不同。
小满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了看自己,也觉得这身衣服行动方便,心里踏实了不少。她将郎岩所赠的玉簪锦盒小心地收在箱底,只带上了自己准备给周司业和萧家的礼物:两份用素色锦缎包裹好的小木盒,都是春杏帮忙准备的,里面装着几块精心挑选、品相极佳、包裹着不同岭南花草和药草的透明糖块,以及两小坛密封严实的酸笋。
刚用过简单的早食,福安便驾着马车到了。他恭敬地说:“沈小姐,沈公子,老爷和少爷都在府上等候,一同前往周府。”
小满深吸一口气,拉着同样紧张得手心湿透的谷雨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车窗外,中秋的热闹景象不断掠过,小满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一遍遍低声安抚着谷雨:“别怕,谷雨。阿姐相信你。周先生问什么,你就照实答,会的就答,不会的就说不会,莫要慌张。记住阿爹小时候教你的,读书人首重诚……” 谷雨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平日里觉得很近的萧府,此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马车终于停在了崇仁坊萧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门房显然已得到吩咐,恭敬地引着小满姐弟入内。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花厅。
萧翊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看到他们进来,眼睛一亮,上下打量一番,吹了声轻佻的口哨:“哟,人靠衣装马靠鞍,小满姑娘这一打扮,差点没认出来!谷雨小子,精神!”
小满没理会他的调侃,郑重地将带来的礼物递给一旁侍立的管家:“管家大叔,这是民女姐弟一点心意,自己做的岭南糖块和一坛酸笋,不成敬意,给府上添个节礼,万望笑纳。”管家恭敬接过。
这时,萧明远和一位穿着绛紫色绸缎褙子、面容端庄、眼神温和中带着以为满脸春风的妇人一同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眷和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萧翊的庶弟),以及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神带着好奇与审视的年轻女子(萧文远的妾室)。
厅内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萧夫人目光落在小满姐弟身上,带着善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微微颔首:“沈姑娘,沈小公子来了。”
小满和谷雨连忙行礼:“见过萧夫人。”
那两位妾室的目光则毫不掩饰地在小满身上那身过于素净、毫无纹饰的秋香色衣裙上扫过,又落在她未施脂粉却光彩照人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不解。那位庶出的萧二公子则好奇地打量着谷雨。萧翊那位嫡出的妹妹萧晴,约莫十三四岁,穿着一身鲜艳的鹅黄襦裙,戴着精致的金钗,看到小满的装扮,嘴角撇了撇,小声对旁边的庶妹嘀咕了一句:“乡下来的,穿得真寒酸……”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花厅里足够清晰。庶妹掩嘴轻笑。
萧文远眉头一皱,沉声道:“晴儿!不得无礼!”萧晴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萧夫人也淡淡地瞥了女儿一眼,眼神带着责备。
萧文远转向小满和谷雨,语气缓和:“不必多礼。今日中秋,府中备了些早食,你们既已来了,便一同用些吧,也省得空着肚子去拜访周先生。”
小满连忙道:“谢大人、夫人盛情。只是民女姐弟已用过……”
“诶,既来了,就再添两双筷子。”萧夫人温和地打断她,语气却不容拒绝,“不过是些家常点心,不费事。福安,去添座。”
小满不好再推辞,只得拉着谷雨在末席坐下。谷雨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早食十分丰盛,各色精致的点心,水晶虾饺、蟹黄汤包、枣泥山药糕、粥品和小菜摆满了桌子。萧文远和萧夫人坐在上首,萧翊坐在萧夫人下首。两位妾室和几个孩子分坐两侧。小满和谷雨的位置离主位较远。
席间,气氛有些沉闷。萧文远和萧夫人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萧翊则自顾自地吃着,时不时还顺手给谷雨夹个他觉得好吃的点心,惹得萧晴又暗暗瞪眼。两位妾室和庶出子女都谨小慎微,不敢多言。只有萧晴,大概是觉得气氛太闷,又或者想在小满这个“乡下人”面前显摆,故意用筷子将碗碟碰得叮当作响,又娇声对萧夫人说:“娘,我要吃那个蟹黄包,您给我夹嘛!”
萧夫人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亲自给她夹了一个。萧晴得意地瞥了小满一眼。小满只当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小口喝着碗里的清粥。谷雨更是埋头苦吃,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这顿早食,对小满和谷雨而言,吃得味同嚼蜡,如坐针毡。她们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这个高门大户不同角落的、或明或暗的审视、轻视和格格不入。只有萧夫人偶尔投来的温和目光,和萧翊那看似随意实则解围的夹菜举动,才让她们稍稍喘了口气。
终于,在萧文远放下筷子后,这场煎熬的早食结束了。
“时辰差不多了。”萧文远起身,“翊儿,你带沈姑娘和谷雨,随我去周府。”
小满和谷雨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萧翊也懒洋洋地站起来,拍了拍谷雨的肩膀:“小子,打起精神!周老头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心里自己吓自己!”
一行人辞别萧夫人,萧夫人温言勉励了谷雨几句,在萧府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花厅。
萧府的马车早已备好。小满拉着谷雨的手,坐进车厢。当马车驶离萧府那高门大院时,姐弟俩才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姐……”谷雨小声唤道,眼中还残留着刚才的紧张。
“没事了,谷雨。”小满握紧他的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记住,我们是去求学的,不是去看人脸色的。待会儿见了周先生,只论学问,不论其他!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她的话,既是对谷雨说,也是对自己说。
长安的挑战,从踏入萧府的那一刻起,就已不仅仅是学业和生意那么简单了。而真正的考验——周司业的门楣,就在前方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