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冬日,湿冷深入骨髓,连峒寨中终日不熄的塘火也似乎驱不散那弥散在空气里的阴郁和紧绷。
关于白藤峒即将兴兵问罪的流言愈演愈烈,黑石峒内部人心浮动,质疑老峒主郎玛处置不当、担忧前程的声音也开始悄悄滋生。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压抑中,转机却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骤然降临。
引发这转机的,正是那位被所有人视为“废物”、“懦弱不堪”的四郎郎坤。
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郎坤竟带着寥寥几个随从,瞒着他暴怒的父亲,悄悄离开了黑石峒,径直前往了白藤峒!
消息传回,郎玛气得几乎吐血,连声咒骂这逆子是去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被盛怒的白藤峒主扣下作为人质,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寨老们更是连连顿足,认为四郎此举简直是火上浇油,将黑石峒最后一点脸面都丢尽了。
然而,数日后,当郎坤平安返回,并且带回的并非战书,而是白藤峒主态度软化的消息时,整个黑石峒都震惊了。
据说,四郎郎坤在白藤峒主和贝莎小姐面前,表现得极其谦卑甚至卑微。他未曾为自己辩解半句,而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黑石峒的“狂妄无知”和“对汉人蛊惑的轻信”上。他痛哭流涕,代表黑石峒向白藤峒表达最深切的歉意和悔意,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他绝口不提自己代兄联姻的荒唐提议,反而极力颂扬贝莎小姐的高贵与美丽,惋惜其兄郎岩的“无福”与“失智”。
他巧妙地暗示,白藤峒若此时兴兵,固然能教训“背信弃义”的黑石峒,但难免损兵折将,且会让周边其他峒寨看了笑话,甚至可能让山下汉官渔翁得利。
更重要的是,他带来了一个实际性的“赔罪”方案——并非动用那争议的吉贝田和盐泉,而是愿意将黑石峒靠近白藤峒边境的一小片产出丰厚的漆树林的三年采集权,让渡给白藤峒,以示赔罪诚意,并为“兄长郎岩的狂悖之举”弥补白藤峒的“损失”。
这片漆树林价值不菲,且并未触动祖灵根本,比起郎岩动盐泉和吉贝田的方案,更容易被峒内保守势力接受。同时,这也给了盛怒的白藤峒主一个极有面子的台阶下——黑石峒服软了,并且付出了实实在在的代价,这远比得到一个心不在焉、甚至已成仇敌的郎岩做女婿来得实在。
至于贝莎小姐,在哭闹过后,眼见郎岩身败名裂被囚禁地,那点少女心思也渐渐被现实和父亲的权衡所取代,阿祖是黑石峒长老又如何?他都是向着外公的。
郎坤这番操作,看似懦弱投降,实则以退为进,用最小的代价暂时化解了迫在眉睫的刀兵之灾,保住了黑石峒的颜面,也让焦头烂额的老峒主和寨老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坤儿平日里不声不响,竟有如此急智和胆色!”首席寨老阿公峒捻着胡须,语气复杂,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置信。 “虽说是委曲求全,但能稳住白藤峒,便是大功一件啊!”岩公也点头附和。 木公沉吟道:“只是这联姻之事……”
郎坤立刻跪倒在地,对着父亲和寨老们重重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阿爸,各位阿公!白藤峒主虽暂息雷霆之怒,但联姻之事关乎两峒长久盟好,绝不能因大哥之过而废弛!坤无能,不敢奢求贝莎小姐垂青,但为了黑石峒,坤愿娶贝莎小姐身边的任何一位白藤峒贵女为妻,以示我黑石峒重修旧好之诚!求阿爸和各位阿公成全!”
他这话说得漂亮至极。不争抢贝莎,避免了最大的尴尬和可能再次激怒对方的风险,却又以实际行动牢牢绑定了联姻之盟,对象是“贵女”,也全了黑石峒的体面。
老峒主郎玛看着这个一向被忽视的儿子,此刻竟显得如此“识大体”、“顾大局”,心中百感交集。对比那个被关在禁地里仍死不悔改的长子,眼前这个“柔弱”却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的四子,简直顺眼多了。虽然才能威望远不及郎岩,但至少……听话,且懂得维护峒寨现有的规矩和稳定。
“好!好!坤儿,你起来!”郎玛亲自扶起郎坤,脸上多日来首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就依你所言!此事,便由你全力操持!你,是我黑石峒的功臣!”
于是,在四郎郎坤的“力挽狂澜”之下,联姻之事以另一种形式敲定。 黑石峒与白藤峒重归于好,边境的紧张气氛骤然缓解。郎坤的声望在峒内急剧攀升,从一个透明人变成了挽狂澜于既倒的“贤德”之子。老峒主也开始将一些事务交给他处理,隐隐有培养之意。
而随着外患的暂时消除,如何处理郎岩,便成了内部问题。
禁地的石门被沉重地推开,光线涌入,照亮了里面阴冷潮湿的空间。郎岩缓缓走出来,一个多月的囚禁生活,让他清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深邃,挺直的脊梁未有半分弯曲。他微微眯眼,适应着久违的光线。
郎坤就站在不远处,被几个新依附他的峒寨头人簇拥着,脸上带着关切又隐含得意的笑容:“大哥,你受苦了。外面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幸好……总算平息了。”
郎岩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人群,最后落在远处苍翠依旧的山林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漠。
“嗯,辛苦了,四弟。”他淡淡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略显沙哑,却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做得……很好。”
他不再多看郎坤一眼,径直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阳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孤直而坚定。
危机似乎过去了,联姻成功了,兄弟看似和睦了。 但只有郎岩自己知道,郎坤这番“立功”,恰恰完美地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用暂时的妥协和退让,麻痹了最顽固的反对者,为他真正想要推行的事情,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喘息之机。
郎坤窃喜着摘取了他“疯癫”行为结出的“和解”果实,却不知这果实的种子,早已在众人心中种下。旧的规则看似恢复,实则裂痕已生。
郎岩回到书房,关上门。窗外,冬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禁地石壁的冰冷。
“戏,才刚开场。”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